饶是朱衣这般讨厌小孩的人，见了这可爱的小孩童也难掩欢喜，恨不得扑过去将他狠狠往怀里揉去，用力搓着他柔嫩的小脸蛋儿，直搓到他肌肤发红才愿意罢手。 “本小郎跟你说话呢！” 小郎君不高兴地哼哼唧唧。 朱衣这才恋恋不舍地从自己的臆想中抽离出来，灼热的视线落在他圆嘟嘟的脸蛋上。 “小孩儿，你生得真讨人喜欢。” 她由衷地赞叹道。 那小郎君撅起嘴，“我不叫小孩儿，我叫旦哥儿。” 蛋……哥儿？ 朱衣差点喷笑出声。 她看着旦哥儿圆嫩可爱的脸蛋子。他细软的头发中分着，于头的两侧各盘扎一髻，并于髻中各引出一绺头发自然垂下。 这是仆婢童子常梳的发式。约莫是哪家下人的孩子，得了主子赏赐的锦缎，替心爱的孩儿裁制了一身衣裳吧？ 抛去丱发不提，那小脸蛋果真像极了一颗表皮光滑的小鸡蛋。 “好名字。” 朱衣颔首赞赏。 旦哥儿听了夸奖的话，得意得两眼晶亮，却又偏偏按捺下兴奋喜悦的情绪，故作深沉地一扬下巴。“看在你这么有眼光的份上，小郎暂且扰你侥幸之罪。” 哟呵，还演上了！ 朱衣实在没忍住，伸手狠狠揉乱了他头上两侧的小髻，“是吗？谢旦哥儿宽宏大量。” “喂，喂！你这人怎么欺负小孩儿？” “你不是说你不叫小孩儿吗？” 旦哥儿缩着脖子躲避，扭头看向身后的婢女，连连跺脚，“连翘，还不来拉开这个疯子！” 连翘一惊，连忙放下手里的火镰，微微一福身，咬着嘴唇道：“朱夫人。” 朱衣忙着欺负小孩儿，没空搭理她，而那被欺负的旦哥儿却忽然一愣，忘了躲避，脸蛋被朱衣捉住，得偿所愿地揉了个遍。 “怎么是你……” 旦哥儿的嫩脸在这番蹂躏下，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了。 他的声音也被朱衣揉碎了，变了调。 “你介个发爱逆人，犯卡噢（你这个坏女人，放开我）！” 朱衣乐得哈哈大笑，在身后两位婢女苦苦相劝下，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旦哥儿一得救，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小肉手胡乱地拍了她几下，“讨厌你！就是因为你，我爹爹才不理会娘亲的！” 什么爹爹，什么娘亲？什么跟什么啊？ 朱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没等她想明白什么回事，那旦哥儿一看：坏了，一激动拔掉了老虎须。趁老虎不备，赶紧撒丫子跑了。 连翘也赶紧行礼告退，一手提上一盏灯，轻快地跑远了。 留下朱衣和两位婢女面对满园的灯盏，面面相觑。 “就这么把灯留在花丛里，合适吗？不会走水吧？” 青杏唠唠叨叨地一会看看花草，一会看看灯盏，满脸愁苦。 “这么多花儿，烧了多可惜啊。” 朱衣斜着眼睨了她一眼，“哦，那你还不赶紧追上去，把灯还给他们。” 青杏是个行动派，说风就是雨，朱衣话音刚落，她就麻利地挽起了袖口，抱起一盏壁挂灯，手上还拎了四盏宫灯，吭哧吭哧追了出去。 月色朦胧，昙花怒放，清香萦怀，真是个歇息透气的好地儿。 朱衣四处看了看，从游廊下拖出一只小杌子，一屁股坐了下来，背靠着朱红廊柱，眯着眼赏花玩月。 “花好月圆夜，要是再多一碟茶花蜜煎，多一块杏仁膏，多一张红绫馅饼，再来一壶雪泡梅花酒，那就圆满了。” 碧桃嘴角一抽，“等青杏妹妹回来，婢子就去为夫人准备小食。” “还等她做什么啊，要去赶紧去，饿死夫人我了。” 强行赶走了碧桃，朱衣慵懒地坐在游廊下，寡淡的月色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白光。 月色撩人，美人更惑人。 她跟前是一盏十五连枝灯，随着清风袭来而忽明忽暗。 再往前看，是月下美人女王。 新枝扁平，中肋坚厚而边缘呈波缘状，花着生于节处，花冠很大，上面附着紫红色的柱状物，花筒下垂，纯白色的花朵高高扬起。 清幽而淡远。 朱衣在看花，又不在看花。 她忽然觉得，她和花冠上紫红色的附着物没什么区别。 一个衬托着昙花之美，一个则可有可无。 这些天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么东西，直到今天，遇到讨喜的旦哥儿，她才惊觉少了点什么。 她少的，是一个家。 一个温暖温馨的，有人为她点灯陪她胡闹，相互惦记、彼此挂怀的家。 此时此刻，她一点都不想回到冷冰冰的无忧小筑，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茕茕独立，孑然一生。 没有人会再守在长廊下板着脸训她何以晚归，也没有人会再起小灶为她烫一壶梅浆。 也许终其一生，她都会被困在这座荒凉的孤山上，没有人会在意她，她也不会有在意的人。 借尸还魂，起死回生，是恩赐，更是惩罚。 朱衣从低矮的杌子上滑落下来，就着游廊的阶梯顺势躺下，抬眼看着天上那轮圆月，就如梦中多少个静谧的夜里，她孤零零地躺在祭坛上，不能动弹，不能说话，只能看着星月变幻，云起云涌。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指忽而触碰到了腰上悬挂的锦囊，隔着平滑的锦囊，无意识地描绘出里头圆润的形状。 一滴清泪自她眼角划过，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大师兄……” 为什么要将她献祭？他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弥留之际会不会也曾后悔过下手杀了她？有没有转世，投胎成了什么样的人？ 这些，她都一无所知。 随着巫术一日日地精进，也许总有一天她能算出他的来世。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她注定走不出藐姑射山，而他也早已不是她的大师兄。 此夜此情，注定是要辜负了啊。 迷蒙泪雾中，一颗小小的头颅出现在了她的视线范围内。 朱衣眨了眨眼，逼退眼底的热流，猛地坐起来，一把抱住了那小人儿，将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 “哈哈哈旦哥儿，抓住你了吧！” 旦哥儿使劲在她怀里扭来扭去，闷声不吭。 朱衣蹂躏够了，餍足地松了手，注意到他身上换了件墨绿色的绸衣，小心地避开被她蹭上了眼泪鼻涕的地方，笑盈盈地揉着他的脑袋，“哟，这么快就换了衣衫啦？” 只可惜，又要委屈他再换一身了。 旦哥儿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嫌弃。他挑起地上的十五连枝灯，飞快地消失在门后。 徒留朱衣一人身处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