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杜昭白，朱衣看了看墙角的漏刻，转身出了门，直奔乌绒合欢林。 当然，是从风华台走的。 风华台上布了一个小型阵法，直接通往杜府门前的乌绒合欢林。从整体来看，它属于十二都天神煞大阵中内嵌的一员。 十二都天神煞大阵是以一个大阵做阵基，内套三千小阵的高深阵法。朱衣通过几个月以来的摸索，也只在世子爷的引领下找到了这一个小阵。而其它阵法或隐藏，或沉寂，或遭毁弃，如泥牛入海，分散在这一座看似不起眼的藐姑射山上。 朱衣脚下生尘，快步踏入半塌陷的风华台上，纵身一跳，身后传来碧桃一边追赶一边呼喊的声音。 “夫人！” 那喊声越来越远，眼界陡然一变，丛林中不知何时起了一场大雾，像一匹薄纱笼罩着整片林子。 朱衣穿过夕雾花丛，周围景色一变再变，当薄雾散去时，她终于来到了乌绒合欢林。 是杜府朱门前的乌绒林，却也可以说不是。 它是由十二都天神煞大阵架构而成的须弥芥子，自成一方世界。这方世界外人轻易进不得，它非常宁静，人位于其中，风过树梢的声音、远处溪流泉水的声音、虫鸣声、人声、脚步声，这里全部听不到，沉寂得有如死地。 朱衣抵达的时候，乌绒树下已经有人恭候多时了。 “迟了半个时辰。” 乌绒树枝矮花低，那人懒懒坐在粉粉白白的垂枝之下，头上顶着一枚调皮探出头的球果，一条腿半屈着，一条腿则随意地抻着，用金线暗绣着金丝水云纹的玄色衣袍逶迤曳地。 他那对华彩潋滟的眼眸，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脸上。 朱衣忽然觉得这一幕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她定了定神，把脑子里那些莫名奇妙窜出来的念头抛开。 “唔，有点事耽搁了，让世子爷久等了。” 赵隰略略勾唇，轻缓地问道：“不知朱衣留下暗号邀我前来，是为了何事？” 暗号昨日就留了。自从猜出有人在暗处监视后，朱衣不敢直接找上门去，索性在风华台上留下了一个暗号。 她赌赵隰能看懂。 果然，她赌赢了。 知道她巫女身份的世子爷，怎么会看不穿巫族孩童常玩的一种把戏呢？ 把想说的话写在花叶上，再以千日笑熬成的汤药浇灌，灌第一道，可以使写的字隐匿，灌第二道，则使隐匿的字迹显现。 “你说你可以帮我解除和藐姑射山的地缚，这句话可当真？” 赵隰展颜笑了笑，似乎毫不意外。“自然当真。” “好，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赵隰语气古怪地重复了一句，墨黑幽深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隐约的光芒。 “我想要得到你。” “……” 朱衣拉着脸，用力拍打了一下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 “世子爷，请自重，我是有夫之妇。” 赵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乐得前仰后合，连带着他头顶上那颗调皮的球果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好吧。她低估了世子爷的厚颜无耻。 这可是一位能跟朱衣夫人当众上演春宫戏的主。 朱衣脑子里转了转，试图挽回点什么。“而且，我有心上人了。” “哦？谁？” 赵隰登时就不笑了。 这世子爷笑起来令人浑身发毛，不笑的时候就更甚了，跟催命阎王一样可怕，朱衣甚至感觉到裸露在外的脸蛋被一层冰霜覆盖。 完蛋！ 他生气了！ 但是再生气，她也不能随便出卖自己啊。 所以，朱衣鼓起这辈子全部勇气，嚷道：“我大师兄！” 趁赵隰发作之前，她又赶紧补充道。 “不过他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 在看到赵隰脸上又露出熟悉而碍眼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时，她很不爽地再加上了一句。 “虽然他死了很久了，但是他永远活在我心里，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他。” “不过”“虽然”“但是”了一番，她有些气喘，心惊胆战地盯着面前喜怒无常的世子爷，既想打破他的痴念，又想不招惹上一身腥。 朱衣想过，世子爷也许会暴怒，也许会嘲笑她痴情，也许会假惺惺地放话说自己早晚能够取代她的大师兄。但…… 出乎她意料之外，世子爷非常非常非常愉快。 朱衣一脸懵然地看着树下放声大笑的世子爷。 他笑得跟个得了癔症的人似的，究竟是几个意思？ 乌绒合欢花蕊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好心情，真正的花枝那个乱颤。 就好像他故意丢给她一百个馉饳儿，其中九十九个包着写有“户部尚书”的牌子，让她玩“探酸馅”的游戏，结果她不负众望地从一百个里挑出了唯一一个没有包着木牌的馉饳儿一样。 这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朱衣面无表情地看着笑得跟失心疯一样的世子爷，强调道：“我说我喜欢的人死了，这很好笑吗？准确来说，我自己就是个应该死掉了一千多年的人。” 赵隰终于止住了笑，抬指一揩笑出的泪水，葱白的手指，殷红的泪痣，说不出的夺魂摄魄。 “不，我觉得你这般……很好，很好。” 朱衣气鼓鼓地瞪着他，试图在他脸上寻找类似于嘲讽的情绪，然而没能找着。 他好像真的只是单纯地想笑，毫无缘由地。 “但愿你一辈子都能如你所言，永远将他放在心上……”赵隰缓缓地说道。 他红润的嘴唇微微扬起，更显得脸色苍白而虚弱，眉梢轻佻，慢转横波，言笑含春，可眼底分明闪耀着一道不可磨灭的寒光，给人一种极为沉重的压迫感，仿若她做不到他所说的话，就会立即遭遇到万劫不复的报应似的。 “巫檀……” 朱衣心头一震，眉峰不可自抑地一抖。 这是世子爷第二次唤她“巫檀”。 也是第一次张口这么唤她。 他的声音柔而软，语调甜腻得就像一块入口即化的饴糖，可又清和空灵，裹挟着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仿佛来自极深极远处的呼唤，熟悉又陌生。 又是这种感觉…… 朱衣的心脏一瞬间被攥紧，稍一回想，百会穴便如被剥开了皮骨灌入了丹砂似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