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难堪的沉寂之后，朱衣率先开了口。 “既然没有外人，那我就直说了。” 果香味扑鼻而来，截断了她的话语。 她顿了顿，视线调了个方向，看到梁柱忍冬正在轻巧地剥着橙子。 素手剥新橙，白皙柔软的手指，黄澄澄的果皮，说不出的夺人眼球。 忍冬掰了一瓣果肉，两指拈起，巧笑倩兮，往杜昭白嘴里一塞。 杜昭白一怔，眼眸一转，薄唇已先一步有了动作，本能地含住了忍冬的手指。 忍冬故意在他唇瓣上轻轻一揉，挑逗意味十足。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指已迅速地撤离了，含入自己口中，啧啧有声地吮掉手指上沾染的橙汁。 杜昭白的脸，噌一下红透了。 “……” 朱衣心里忍不住呐喊：喂，她还活着呢！敢不这么目中无人吗？ 她冷眼看着这两人一个无所顾忌地挑逗，一个面红耳赤地害羞，心头反而麻木了。 原来杜昭白不止会在她一人面前脸红。 就跟他不止会和她一个人亲近一样。 往日的亲密无间，今日的形同陌路。 有新人笑，相应的，就有旧人哭。 早该料到的，不是吗？ 有一就有二，第一个谢氏进门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不过是早晚的事。 有依红偎翠的机会，谁会愿意苦守着一个人老珠黄的妻子过活呢？ 遥想当年，在从巫都去郢都的舟船上，她和一位妇人有过一段争执，那妇人曾经诅咒她“便是你再年少多姿，也终有年华逝去不复君心的一日，看你届时如何自处！” 那时她是怎么回复的呢？ “相爱时便倾尽全力，不爱便挥手作别，相忘江湖，他找他的红颜知己，我找我的如意郎君，各图各的喜悦，彼此开怀，何乐不可？” 没想到，终究还是一语成谶了。 “咳。” 一声清咳，打断了朱衣的思绪。 她面无表情地扫去一眼，面红耳赤的杜昭白已强自镇定了下来，若无其事般地看着病榻上昏迷不醒的谢虞。 “你想说什么？” 若不是谢莲花昏睡着，朱衣还真厚不起脸皮来接这话。 “我帮你救谢莲花，你把嫁妆还给我。” “什么嫁妆？” “鸾镜！” “镜子不是被夫人打碎了么？碎了，自然就扔了。” 杜昭白终于调转回视线，肯拿正眼看朱衣了，但朱衣只想狠狠揍扁他高挺的鼻梁！打肿他无辜澄澈的眼眸！ “少废话！”她咬牙切齿地道，“不交出来，就让你的虞妹妹替我的嫁妆陪葬！”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杜昭白脸上已有了些微的不悦。 “你总是这般草菅人命么？” “杜郎君这话说得真可笑，她的命又不是我害的，生死由天注定，怎么就成了我草菅人命了？”朱衣嘲讽地勾起唇，“难不成老天爷定下的命数，也要由我来背负罪孽吗？” “只是一块镜子罢了。” “对于我来说，那不是普通的镜子，那是我的嫁妆。夫妻离知，嫁妆归女方，大宋律令明文规定的。” “离知？” 杜昭白也笑了。 朱衣心里头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黑心郎君又起了什么歪心思？ “夫人休要说笑，你我何时离知了？” 朱衣眯了眯眼，“杜昭白，你脑子坏掉了吗？绍兴二十七年八月十五日，立休书休妻的事情，你不认账了？” “哦？”杜昭白神色浅淡，“敢问夫人，休书呢？” “不是被你……” “休书何在？” “三天前给你了！” “是么？那夫人得好生找找，我并没有收到，也并不曾休妻。” 朱衣一张小脸气得通红。 那天愤怒之下把休书丢给杜昭白，之后被他胡乱打岔，忘了要收回来留作佐证，这下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吧！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温润君子模样的杜郎君居然会反悔！ 就跟市井无赖一样，死皮赖脸的，死活不承认！ “不承认也无妨，我可以现在写休书。” 朱衣冷笑道。 “听说你们大宋有过妻休夫的先例，想来我这也不是头一遭了，还可请世子爷做个见证人，以免杜郎君日后又反口。” 一提到世子爷，杜昭白面上的淡笑就挂不住了。 他眼眸里的温度迅速凉了下来，薄唇紧紧抿合，搭在膝上的手指攥住一角衣袍，手背上青筋暴跳，俨然是发作前的迹象。 朱衣不甘示弱地回瞪着他，半分不肯相让。 就在两人僵持之下，忍冬又递了一瓣橙子到杜昭白嘴边，讨好地摇了摇他的胳膊。 杜昭白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柔和了些许。 好一副情意绵绵的景象！ 朱衣暗地冷笑，开口打破了他们之间流转的气氛。 “依我看，谢莲花是挺不过今晚了。杜昭白，你是想救人呢，还是想继续扣着一块不值钱的破镜子呢？” 不等杜昭白回答，她突然笑了起来。 “呀，不知道世人若是知晓，你为了侵吞前妻的嫁妆，害死了情深意重的姬妾，会怎么评说素有仁厚之名的杜家呢？” 这罪名压得极大，杜昭白脸色大变，定定看了她许久，忽而问：“你想怎么救她？” “这就不用杜郎君多事了。” “以命换命么？” 面对杜昭白隐忧的神情，朱衣“嗤”地一声笑了。 “起死回生术，可不止以命换命一种法子。” “那天你分明说……” “骗你的，呆子。”朱衣语调缓慢，满含嘲讽，“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呢？” 杜昭白猛地起身，高大的身影一下笼罩住了朱衣娇小的身躯，满身怒火毫不掩饰地向她扑来。 “成交不？一手交活人，一手交嫁妆。” 朱衣不以为意，静静地和他对视。 良久后，他才缓缓吐出一个字来：“好。” 达成协议，朱衣毫不客气地把如胶似漆的两人赶出了屋子，不准外人进入，合起门窗，放下帐幔，钻入床榻之中。 万物相生相克，有得必有失，有盈则有亏，此起彼落，此消彼长，方为王道。 起死回生术，只有一个法子，就是以命换命。 朱衣夫人曾经救回了杜老太爷和谢虞，就是靠着减寿的法子替二人续了命。 可惜朱衣夫人生产小郎君时凶险万分，九死一生，和她息息相关的杜老太爷没了她的寿命作引，自然一命呜呼了。 而谢虞，却要幸运得多。 因为她仰仗的，是一个与天同寿的活死人。 第二日清晨，朱衣走出菡萏苑，声称人已经救回来了。 杜昭白、回哥儿和旦哥儿已在屋外守了一整夜。 两个孩儿大喊一声“娘亲”，欢呼着扑了进去。 情急之下冲撞到了朱衣，朱衣身子一晃，险些栽倒，被眼明手快的杜昭白一把搀住。 朱衣道了声谢，拍开他的手，自个站稳了。 杜昭白有些不放心似的，抓着她翻来覆去地看，见她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满脸倦意，并无其它不妥之处，这才略略松了口气，让碧桃搀她回房歇息。 临走之前，模仿朱衣夫人上位的婢女忍冬，冲她绽放出一个挑事的笑容。 朱衣懒得搭理这西贝货，只冲杜昭白点了点头，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杜昭白，我们两清了。但愿以后都能如你休书上所言，‘永无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