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妾的决定，杜昭白做得非常仓促而且坚决。 朱衣夫人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起初，她以为杜昭白是在逗她，小心眼地报复她“失踪”一天一夜。 她哭过，闹过，哀求过，商量过，愤怒过，威胁过…… 不管怎么样，都无法令杜昭白改变主意。 他给了她两个月时间，让她筹备他的婚事。 筹备自家夫婿的婚事！ 这多么可悲可笑！ 她用性命换来了谢虞十年阳寿，换来了藐姑射山众人的安全无虞，却落得一个被逼迫为夫婿纳妾的下场。 时间久了，朱衣夫人逐渐地明白了。 八年婚姻，分分合合，腻了就是腻了，旧人再好也比不过娇媚的新人。 何况还是她这样一位出了名的妖女。 新人要进门，说是纳妾，却是以迎娶正妻的规制……那她算什么？别人会如何看待她？ 没有人关心这些。 几乎所有人都在夸赞杜主子情深意重，有仁有义，祝贺他和谢氏嫡女再续前缘，喜结良姻。 杜昭白变得很忙很忙，像是彻底遗忘了朱衣夫人的存在。 朱衣夫人每日呆坐在无忧小筑里，满心烦忧，无人诉说，时常不知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是梦是醒。 她掌管中馈八年，手段雷霆，得罪过府上不少仆婢。有句话叫做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这些仆婢平时看着不起眼，到关键时刻，却会惦记着踩她一脚，隔三差五地送了新妇用的喜服盖头来刺激她，惹得她动辄大怒，内心十分苦闷。 她不明白，好端端的，杜昭白为什么要失信于她，坚持要迎谢氏进门呢？ 明明一点征兆都没有的。 直到有一次，她无意间撞见了杜昭白私会谢虞。 私会。 朱衣夫人没想到，这位看上去端庄高洁的世家贵女，也会做出这种在其他人眼中伤风败俗的举动。 她隔得有些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杜昭白和谢虞挨得很近，没有惯常的避嫌之举，他神色非常柔和，像是凝视着最心爱的“一人琴”。 而谢虞…… 朱衣夫人死死地盯着女子双眉之间，震惊、愤怒、悲痛、绝望纷纷涌上心头，百会穴头痛欲裂。她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失声大喊起来。 谢虞她居然，她居然不是…… 这就是杜昭白执意娶她的原因吗？ 朱衣夫人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倚仗，只能感受到扑天盖地的疲倦和痛楚。人证物证俱在，她却失了上前盘问的勇气，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风华台，她两世死去的地方。 风华花依旧每日变幻品种开出不同的花来，可自从七月十日之后，颜色却再也未变过，始终红艳如火。 那是献血染就的红。 风华台的基石上，白玉也已晕成了红玉，石缝里残留着没有清扫干净的猩红液体。 朱衣夫人就站在这座被她的血彻底浸染的风华台上，痛哭失声。 外人面前飞扬跋扈的朱衣夫人，骨子里不过是个自卑多疑的可怜虫，连哭都不敢大声哭，生怕被人瞧去了她的软弱。因为她很清楚，他人对她的眼泪不会存有半点怜惜。 就如杜昭白一般。 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到隐约听见碧桃在远处呼唤自己，方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下一刻，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绣帕。 帕子是玄色的，边边角角用金银线绣有金丝水云纹，很熟悉的花样。 他不知道在那看了多久了。 所有的狼狈和不堪，全被这个最不愿意遇上的人瞧见了。 朱衣夫人默默接过帕子，狠狠擤了一把鼻涕，刻意地将手帕翻了个面儿，把脏的一面对准他的掌心，塞回来人手里。 “哭完了？” 他的声音凉凉的，含着几分没有吐露的“活该”的意味。 “别在我面前蹦跶，赵隰。我会忍不住杀了你的。” 朱衣夫人哑着声音威胁道。 赵隰不置可否地轻嗤了一声。 “你不久前还说咱们恩怨一笔勾销了。” “呸，想得美，我告诉你，咱俩没完！”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我不讲理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头一天认识我吗？” 两人无聊地斗着嘴，谁也没提方才尴尬的一幕。 就在朱衣夫人生出“这厮懂人情世故了？他居然没做出当面拆台的事情来”的念头时，赵隰又凉凉地开了口。 “你看到谢氏女了？” 他勾了勾唇角，眼下殷红的泪痣夺人心魂。 “那你应该知道原因了吧？她双眉间象征处子的标识不见了。” 朱衣夫人决定收回她方才的念头。 赵隰这个人，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一样的讨人嫌。 别人越想遮掩隐藏的东西，他越爱翻出来刺别人，不刺到别人痛哭流涕，绝对不手软。 尽管内心一再腹诽，朱衣夫人依旧不能自抑，眼眶里源源不断涌出热泪，到底满足了赵隰异于常人的心理诉求。 他成功地把她弄哭了。 “早跟你说做事留一线，你非不听，现在好了吧，为他人做嫁衣裳。” 为他人做嫁衣裳？ 朱衣夫人哭着哭着，忽然笑了起来。 可不是么？ 她现在，不正被杜昭白逼迫着，替谢虞赶制嫁衣吗？ 一件为她的鲜血所染红的嫁衣。 “我能怎么办？他非娶不可，我能怎么办！”她将脸埋入掌心，呜呜咽咽地道，“他那时候……危机重重，我明明知道启动十二都天神煞大阵的法子，怎么能丢下他不管？” 只是没想到，她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受到起死回生术反噬，一命呜呼了。 更没想到，就在她丧命之时，杜昭白会和谢虞成就好事。 “朱衣，你可真大度，用命换来了杜棠和谢家小娘子的长相厮守。” 赵隰冷笑着，阴阳怪气地讽刺道。 “就在你为他拼了性命的时候，他正跟谢娘子翻云覆雨，好不痛快……” 朱衣夫人的反应是直接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该挨的人是杜棠，不是么？”赵隰摸着受伤的鼻梁，依旧冷笑不止，“你舍不得揍他，拿我出气算什么？” 她一把推开他那张讨厌的脸，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无忧小筑。 回到房间，碧桃欲言又止地偷偷瞄她，犹豫了好半天，才轻声回禀：“夫人，婚仪提前了……定在本月十五。”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好日子啊。 她把头埋入被褥里，拒绝听到令人不悦的消息。 赵隰说得没错，是她自己傻。 她用命换来了杜昭白和谢家贵女苟且的机会，也用一根可活死人的镇魂钉，被一座十二都天神煞大阵永远捆缚在了藐姑射山，断绝了自己离开杜府的退路。 从此以后，无论有多孤苦冷寂，她再也做不到“相忘于江湖”“各寻各的欢喜”，只能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地待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杜昭白迎入一个又一个光鲜水嫩的美人儿，再看着他和其他人生育的子女一代代成长，直至千秋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