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望夜，上元佳节，张灯五夜。 家家灯火，处处管弦。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 郎君仕女相携赏玩游乐，彻夜不息。 赵隰和朱衣用伪造的文书路引进山阴县城时，正好是正月十六日。 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恰恰赶在了张灯的第三夜。 头一次感受到大宋佳节氛围的朱衣，对此十分惊奇。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上元不是正月十五吗？怎么会连着五日都放灯呢？” “自唐时起，上元放灯三日。赵宋立国后，宋太祖下诏：‘上元张灯旧止三夜。今朝廷无事，区宇乂安，方当年谷之丰登，宜纵士民之行乐。其令开封府更放十七、十八两夜灯。后遂为例。’此后，上元放灯时间延长至五日。” 朱衣更惊奇了，“你居然能背下天子诏书！” 赵隰笑而不语。 “哦，也对，宋太祖不就是你祖宗嘛？祖宗的话自然得背下来。” 朱衣不介意他没有回应，自发地找到了她认为精准的理由。 十六的天街不比十五冷清。 朱衣出门时，邸店门前挂了灯球一枚，约方圆丈余，内燃椽烛，明亮如昼。 左转，“灯市”正如火如荼，天街茶肆已罗列了许多灯球、绢灯、镜灯、字灯、马骑灯、水灯求售，灯品至多，玲琅满目。 街道两廊还摆设了巨大的灯轮、灯树、灯柱，满城的火树银花，是冷清孤寂的藐姑射山匮乏的繁华和热闹。 她看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两只眼珠子直看得停不下来，一会摸摸这个，一会又碰碰那个，看什么都稀罕得很。 “赵隰，你看这盏影灯……” 一转背，目光却扑了个空。 “人呢？赵隰，赵隰！” 连喊了几声，嗓音还没传出几寸，就被四周的喧嚣所冲淡。 跑路的念头只浮起了短短三息，就被她迅速地按压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是赵隰在试探她呢，她可不能中计。 朱衣撇了撇嘴，幸亏她还私藏了些碎银子，想要什么可以自己买。 在她看来，什么都是新奇的，心里痒得不行，看到什么都想要。 可顾念着如今还在逃难路上呢，又没个落脚的地方，全买了也带不走，只能过过眼瘾，索性就挑些小巧精致的小玩意儿。 走马灯，马骑人物，旋转如飞。 珠子灯，以五色珠为网，下垂流苏，或为龙船、凤辇、楼台故事。 羊皮灯，镞镂精巧，五色妆染，如影戏之法。 罗帛灯，或为百花，或细眼，间以红白。 不知不觉，朱衣怀里就抱了一大堆，一个好心的摊贩看她瘦胳膊瘦腿的不好拿，赠了她一个褡裢装东西，乐得她甜滋滋地喊了好几声“多谢大伯”，哄得摊贩眉开眼笑，当场提出要跟她义结金兰。 “……” 朱衣脸一拉。 义结金兰什么的，还是不要了吧。 这山阴县的百姓，着实热情如火啊。 朱衣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婉拒，肩头忽而被一只手拍了下，惊得她一个哆嗦，反射性地缩手想摸袖袋里的银针，一时竟忘了手头还拎着个褡裢，杂七杂八的灯盏哗啦一声响，从没拉拢的褡裢口往地上落去。 朱衣刚想蹲下身子，一只漂亮匀称的手赶在她前面捞起了灯盏。 “丢三落四的。” 朱衣猛一抬头，“赵隰！” 抢救回灯盏的那人，可不就是刚刚还找不见人的赵隰吗？ 朱衣正想接过灯，视线忽而被他另一只手上的灯吸引住了。 那是一只手提无骨灯，灯身轻巧，没有骨架，通体以五色琉璃制成。 灯上雕刻绘制着山水人物，殿堂廊宇，花竹翎毛，种种奇妙。 但见一幢结着彩球的高楼中，三两人物或坐或立。 殿堂、梁栋和窗纸上，以彩绣作诸色故事，龙凤噀水，蜿蜒如生。殿上铺连五色琉璃阁，皆球文戏龙百花。小窗间垂着细细密密一道小水晶帘，流苏宝带，交映璀璨。殿前堂后设三道玉栅帘，宝光花影，忽忽如狂，不可正视。正中又设五色宝座，恍然如在广寒清虚府中。 “此灯名无骨琉璃万影灯，灌水转机，百物活动。” 赵隰不知从哪借了个水囊，从灯顶灌入水去，只闻乐声四起，灯中仙韶内人，煞有介事地迭奏起了时下流行的小曲儿。 而窗外小人，则架起烟火架子，放起了烟火。 第一道烟火喷薄而出时，朱衣吓了一跳，往后一蹦三尺远，差点撞倒了别人的灯摊，赶紧又鞠躬又赔礼的。 赵隰袖手旁观，心情大好。 朱衣安抚完受到殃及的摊贩，没好气地瞪了这坏心眼的世子爷一眼。 “怎么样，喜欢么？” “精妙绝伦。” 赵隰将手头无骨琉璃万影灯往前一送，示意她接过去。 朱衣有点懵，“给我的？” “小爷像是喜欢这些小玩意的人么？” 像！ 朱衣把这个字咽回了肚子，生怕他反悔似的，一把夺过琉璃灯的挑杆。“谢啦！” “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赵隰轻轻巧巧一笑，半边脸在繁灯下华彩灼灼，竟是将满街灯花的颜色尽皆比了下去，看得朱衣心头扑扑直跳。 美色惑人，美色惑人呐！ 朱衣强行将视线调转到赵隰经她的手易容的另半边脸上，才逐渐把心头乱跑的小鹿一个个逮了回来，恶狠狠塞回去，厉声警告它们：时刻谨记眼前这个人脑子有疾，千万不要被他的表象所迷惑！ 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之后，她又听到了赵隰轻软的嗓音。 “左右是用你的金锞子买下的。” 她看到他唇角一弯，凝成了一个充满恶意的阴险弧度。 “五两金子，不谢。” 他！说！什！么！ 五！两！金！子！ 金子！ 不是银子，是金子，金子啊喂！ 等等，她的金锞子呢？ 一两银子能买到一瓮酒、二十斤牛肉、两只烧鸡，按宋朝绍兴年间的算法，五两金子可以折换成二十五两白银，也就是说，这一盏小破灯，花掉了她二十五瓮酒、五百斤牛肉另加五十只烧鸡…… 朱衣两眼一黑，浑身热血又开始沸腾了起来，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叫嚣着剁了这个混蛋！ 踩扁他漂亮的脸，剥下他滑嫩细腻的皮！ 将他的皮肉熬成大骨头汤，送去瘟疫重灾区救济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