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她是巫女朱衣，却又不完全是。 她是朱衣夫人，但也不完全是。 前世和今生的糅合，让她现在的身份变得万分尴尬。 有夫家不能重圆，有孩子不敢相认，有家业也无法接管。 三重打击之下，她的精神难免有些萎靡，甚至开始反省，她私自出逃，是不是做错了？ 这个念头，在看见桥北的那个人时，鼓胀到了极致。 那个人置身于万丈灯火之中，明明是艳丽浓烈的颜色，他却满身孤寂，遗世而独立，清雅俊美的脸颊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辰星浅月的眸子里分明倒映着潋滟江河，却与一滩死水无异。 他静静地站立在那儿，定定地望着对岸的山阴县，许久不曾动弹，安静得仿佛已经和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 杜昭白？！ 最初的震惊缓过之后，朱衣迅速地低下头，对着满江晃动的灯火，艰难地吞了吞口水。 他不是在藐姑射山招待宾客吗？ 怎么跑这儿来了？ 朱衣忽而想起前夜在对岸眺望时，曾在同样的地点依稀见过他的人影。 莫非真的是他？ 她就像是被他手头的丝线牵制的傀儡，目光不受控制地瞄了过去。 杜昭白沉静而寂寥的侧影，在朱衣心头重重敲击着，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倏尔，他似有所感地一回首，脸上难得浮现出了一丝喜色。 “夫人！” 熟悉的一个称呼，吓得朱衣差点跳下了水。 但是很快，她意识到自己易过容，应该没这么容易被识破。 朱衣忍耐着惊恐，故作好奇地望去一眼，只见杜昭白视线迟疑地掠过她，没入茫茫人群中，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人。不多时，他已经确认了刚才所见的身影，追着一名红裙仕女而去了。 待拦下人看到正脸之后，他方才意识到认错了人，脸色更加苍白，低声道了一声“对不住”，便失魂落魄地重返府河边上。 这一站，就是大半夜。 朱衣禁不住眼圈一红，赶紧收回视线。 怎么会是他？他来做什么？把回哥儿和旦哥儿丢下，真的没问题吗？ 这个她以为在她心里不会再留有一丝痕迹的人，只凭借着模糊的一个剪影，一声欣喜若狂的“夫人”，就轻易地拨动了她的心弦，令她心头眼底俱是一片酸涩。 杜昭白…… 她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只觉舌尖酸苦。 找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不能忘，太多的不可回首。 他有了宠妾谢虞和通房忍冬，而她，亦和赵隰纠缠不清。 回去，又能如何？ 纵使她忘了早前因激烈抗拒夫婿纳妾而致使两人离心的一幕幕，但此番醒来，无数个独守空房的日夜，忐忑于他变心，听闻他宠幸姬妾……这些和外人无法言说的痛苦，她一回想起来就忍不住暗生怨恨。 如果再待下去，只怕她终究会受不了而崩溃，重蹈覆辙，再一次闹出些桃花烂账来彻底激怒杜昭白。 和全无退路癫狂生怨的朱衣夫人不同，如今，她已有了脱身之法，不必再被十二都天神煞大阵困囿，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迎娶他人，育有子女。 这一回，他们大可以挥手作别，相忘于江湖，他找他的红颜知己，她寻她的如意郎君，各图各的喜悦，彼此开怀。 总好过互生怨怼。 若有一日，两人释怀了，还能江湖再见，道一声珍重。 如此，才不枉少年时真真切切爱过一场。 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恋，总比因爱生恨强得多。 朱衣慢吞吞地站起身，低垂着眼眸，和魂不守舍的杜昭白擦肩而过。 刻意熏染过梅香的衣衫迎风鼓起，将醉人的梅香送入他鼻尖。 陌生的体形，陌生的容颜，陌生的熏香。 他没有认出她来。 真好。 朱衣沿着府河一直往上游走，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回了邸店，一头扎在被窝里，痛痛快快睡了一觉。 一夜好眠。 终于没有再梦到杜昭白了。 就这样，朱衣在杜昭白的眼皮子底下生活了三日。 杜昭白在府河边界逡巡了数日，始终没有找到她和世子爷的踪迹，最终被宴请完宾客后追来的谢虞请回了藐姑射山。 在世间，如果说有人能够了解杜昭白的心思，那这个人非谢虞莫属。 他俩都是一样的人，他想的是什么，她猜的也大多八九不离十。 正如数月前，忘却前尘的朱衣在头一次见到谢虞时所感慨的。 人往往会被与自己相同或截然相反的东西所吸引。 坚忍善良的谢虞，可以说就是女版的杜昭白。 而朱衣夫人之于杜昭白，便如在追逐一生渴求而无法做到的事情。如果是杜昭白是冰，那么朱衣夫人就是一团烈焰，在温暖人的同时，也伤人伤己。 杜昭白表面上知礼识矩，孤清自赏，内里却渴望和世俗相悖逆的东西。 这一点，从他的贴身小厮是干姜这类没规没矩的人就能够看得出来。 以前，杜老太爷让他休朱衣夫人，他偏偏不休，而且还要宠着朱衣夫人。 之后，朱衣夫人抗拒他纳妾，他偏偏要纳，还要纳得声势壮观，夺人眼球。 在得知朱衣时日无多之后，杜昭白骨子里的善良和不忍为嫉妒和不甘让了道，这才有了此前对她的百般照料、悉心看顾。 而一旦得到了她的人和心，知晓她比自己想象得会活得更长久后，他的耐心丧失了。 他开始翻旧账，介怀头上的绿帽子，不能自控地通过羞辱她来填补内心的忿恨。 可如今她逃了，他又惦记着她。 人心啊，何其矛盾，又何其有趣。 杜昭白走的那一日，朱衣混迹在人群里默默相送。 她看着谢虞站在他左侧，忍冬候在他右侧，二女皆美貌动人，各有千秋，引人侧目。 此情此景，任谁都会叹一句“齐人之福”。 而杜昭白的目光，空茫茫地落在忍冬身上，像是在看她，又像不是在看她。 那时，朱衣就知道，这位忍冬丫鬟，是真真正正熬出了头。 果不其然，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时常听人提起藐姑射山有一名美婢，将杜主子迷得神魂颠倒，两人如胶似漆，片刻不离。倒是瑶琴仙子谢虞，反倒因劝谏此事而触怒了杜昭白，遭了冷落，转而一心一意抚育起了名下的一双孩儿。 至于那位恶名昭彰的朱衣夫人？ 听说，有一日别院走水，她被活生生烧死了，成了一堆骨头渣滓，真是可怜可叹。 众人都说，那是两年前风华台纵火的报应。 朱衣在旁侧笑吟吟地听着，随口附和道：“是呀是呀，都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