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再一次见到杜昭白，已经是五日之后了。 这五日，谢虞没有带回哥儿和旦哥儿上回心馆玩，朱衣从碧桃那里听说回哥儿病情好转之后就没有特意去打探过消息了。她最近在跟收药回来的陈皮理货，忙得团团转，只在空暇时偶尔觉得铺子里有点冷清，才感怀一下自己形单影只的可怜样。 世子爷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很久没有露面了。 似乎一夕之间，所有人都变得忙忙碌碌，整个京城也陷入了一种怪异的紧张氛围内。像是有一柄利刃架到了脖子上，所有人都知道会有手起刀落的一天，只是不确定掉脑袋的是哪些人罢了。 幸而，朱衣自己也忙了起来，没有太多时间悲春伤秋。 陈皮从城外村野收来的多是药草，而杜昭白派人送来的多是麝香、犀角等经过人工处理的药材，朱衣让陈皮列了个市价的单子，合计了下药钱数额，从铺子的盈余里拿出一笔钱，交给了陈皮。 “麻烦你走一趟吕府，把钱亲自交到杜昭白手上。” 朱衣头也不抬，像模像样地拨弄着算盘，重新合计了一下账单，确定没有算错，才吁出一口气，心口的郁郁之气稍有缓解。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真希望跟杜昭白之间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死不相往来。 这个人曾经伤她至深，她也曾经恨之入骨，每每思及都会胸闷气短。 但是，有回哥儿和旦哥儿在，她一天是他们的生母，就一天不可能真的跟杜昭白相忘于江湖。 陈皮下意识地接过了钱，默算了一遍药价，本能地应了一声。 下一瞬，他忽然反应了过来，猛一抬眼皮，颇为诧异地望着朱衣。 朱衣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这个动作她是跟世子爷学的，世子爷做出来带三分邪性，而她做起来却是另一番风流韵味。 她唇畔含笑着问：“怎么，到了现在还想装下去吗？” 陈皮厚厚的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能出声。 朱衣复又垂眸，和颜悦色地道：“放心吧，回心馆以后是要留给回哥儿和旦哥儿的，只要你忠于他们，不给我添堵，我绝对不会辞退你。” 她自嘲地笑了笑。“呐，毕竟忠仆难得。” 陈皮捏着手头的银子，讷讷地问：“东家是如何得知的？” “以前只是猜测。”朱衣一顿，狡黠一笑。“现在确定了。” “……” 陈皮一时竟无话可说。 朱衣看着他郁闷的模样，少有的逗成了一回老实人，不禁哈哈大笑。 陈皮效忠的是杜昭白，这一点，朱衣早就察觉到了。 “起初只是起疑，一个样样都会的全能人才，在卧虎藏龙的临安城里，应当也能跻身于市井做个小头目吧，怎么会甘心猫在回魂馆这样的小破药铺里，拿着微薄的月例，一待就是八年？” 她歪着头打量陈皮，这个人黑黑瘦瘦，面容平凡，气质也很市井，没有半点引人注目的地方。 “不管是留在回魂馆报恩，还是甘于平淡讨厌波折，你都没有辞了回魂馆的活计，找上回心馆自荐的理由。”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后来，我留意过你，你在世子爷面前非常坦然，不卑不亢。可每次杜昭白在铺子里露面，你虽然掩饰得很好，但会不由自主地微微躬身，很多细节上也会显露出恭敬的样子。”朱衣拿指甲搔了搔下巴，斩钉截铁地总结道。“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你是杜昭白的人。” 想到自家铺子里潜伏着杜昭白的人，一潜就是八年，朱衣心情复杂得很。 容她阴暗地想一把，是不是杜昭白早就动了架空回魂馆侵吞她心血的心思？ 陈皮也想到了同一处，慌忙道：“早年临安不太平，朱大夫很少下山，回魂馆无人打理，主子为了替您分忧才派我们帮衬的。” 朱衣闻言，眉头挑得更高，“‘我们’？” 莫说回魂馆十三家分馆里都有杜昭白安插的人？！ 老江湖陈皮没想到自己情急露了马脚，当即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 “行了行了，我没有追究的意思。”朱衣挥了挥手。“反正药铺是留给回哥儿和旦哥儿的，有信得过的人替他们看着，我也放心些。时候不早了，你去把钱还给杜昭白吧，” 陈皮应声而去，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将一包银子往朱衣跟前一放，“主子说了，既然是留给孩儿们的，那都是自家的银钱，不必拿来拿去的，免得日后差钱还须调度。” 朱衣气得直磨牙，强行按捺住掀桌子的冲动。 杜昭白几个意思？！ 这语气，真拿她的回心馆当自己的家当了啊喂！ 赶明儿回心馆壮大了，他是不是还能厚着脸皮以东家的身份巡视一圈？ 兢兢业业的陈皮继续说道：“主子还说了，东家时有头痛，这钱留给您买药吃。” 朱衣呲着牙，猛一拍桌子！ 王八蛋！ 居然拐弯抹角地骂她脑子有问题该吃药了！ 真想把他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揪下来，做成傀儡放到街上裸奔啊！ 气愤归气愤，论单打独斗，朱衣知道她绝对不是杜昭白的对手，于是非常明智地放弃了掐架的念头，收起张牙舞爪的一面，含笑附和：“说得也是，既然如此，那便收下吧。” 这脾气来得快，脸翻得更快，陈皮还当自己看错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皮，看了好几遍，眼前依然是满面春风的东家，和颜悦色得让他颇为战战兢兢。 就这样，朱衣心安理得地拿回了药钱，想了想，去街头溜达了半天，给回哥儿和旦哥儿买了些稀奇的小玩意儿，打算过几日送给他们，别一天天总是念书念书，把脑子给念傻了。 忽然有一天，她照常坐着马车回朱府时，意外地发现门口灯笼下站着一个人。 他静静站在台阶上，面向朱红大门负手而立，似乎是在抬头观摩门匾上的字迹，一身素白绨袍在夜风里烈烈飘扬，明明站在灯火阑珊处，他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仿佛刚刚从冰湖里钻出来，满身说不出的落寞。 只消一眼，朱衣就认出了来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