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人还活着，总还有希望。” 朱衣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对谢虞说的，还是在对自己说的。 谢虞内心的震撼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在她以往二十三年的生涯里，从未遇到过有人会毫不犹豫地将性命交付在另一人手上，更别说是拿自己的命来换别人的命了。 谢家是个大家庭，共有六房，谢虞生长在长房里，又是文采、琴艺、相貌、品德皆十分出彩的长房嫡女，不说谢家以外的人，单就六房里盯着她的目光就有不少。 她们全都在等着她出错，等着有人将这位高高在上的嫡姐落下云端，等着找准机会趁势落井下石把她狠狠踩在脚下。 越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世家里，就越缺乏感情这东西。 众人一门心思地追逐于名利，感情这种东西十分奢侈，便是最亲近的父母，他们也从小就教导她：谢家生你养你，是为了让你长大以后报答恩情，嫁个好人家帮衬谢家。 耳提面命之下，谢虞自然而然地对感情的希冀不大，付出时会下意识地计较得失，将所有事情先在脑子里过一遍，分析利弊权衡得失，探讨可行性，再去想这么做会不会伤害到在乎她的人。 感情未动，利益先行。 她相信，棠哥哥也跟她是一样的想法。 他们这类人，站的起点比一般人高，得到的物质比其他人多，而相对的，收获的感情也比寻常人要匮乏。 像朱衣这样，单单只为了让自己的夫君高兴，便不惜折寿救情敌的人，谢虞还是第一次碰到。 这是…… 第一次，有人愿意为她付出生命的代价。 尽管那个人的本意并不是为了她。 不。 谢虞突然想起在一年前，朱衣也救过自己的命，心口怦怦跳得极快。 不是第一次，是第二次。 都是同一个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谢虞自昏迷中醒来，感知了一下手脚的灵敏性，发现怪病果然痊愈了，突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杜昭白前来探望她，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话。 “听说巫族有一道禁术，名唤‘起死回生术’，是为一种以命换命的巫术，救人一命，自损半生。” 他语气十分缓慢，也十分迟疑，似乎有什么蛰伏在脑海深处的念头即将如猛兽脱笼，而他自己也不敢去相信和承认。 “以命换命是什么意思，虞妹妹知道么？” 巧的是，谢虞刚好知道。 就在这一阵子，回哥儿、旦哥儿被杜昭白拘在甘棠居陪着朱氏，谢虞病中孤寂，便托婢女去府里的藏书房取了数册书籍来看，随手一番全是烂熟于心的，只得让铃兰去杜昭白的私人书房讨几本新书。 是时杜昭白不在书房，干姜自作主张寻出十来本书籍，送到了菡萏苑。 其中，就有两本提到楚巫的。 一本叫做《檮杌》，说是春秋时期楚国的历史。 一本叫做《巫楚》，说的是春秋时期一名叫做巫楚的巫女如何扬名又如何惨死的故事。 以命换命，以己之身，续彼之命。 谢虞原本不甚在意这些怪力乱神的书籍，引起她注意的，是这两本书上密密麻麻的标注。 “朱衣，巫女，楚国巫都人氏，擅起死回生术。”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是夫人梦巫女，或是巫女梦夫人？其二人，可能为一也！” 尤其在“起死回生”四个字上，杜昭白重重涂抹了一笔作为划重点的标记。 谢虞不是很搞得清楚这些标注到底是何意，显然杜昭白为此困惑了许久，试图从书中找到答案。 谢虞想知道杜昭白究竟在找些什么，所以一字不漏地将这两本书看了一遍，因而也对巫术有了大致的了解。 倘若朱氏当真把自己的寿命分了一半给了她，她…… 她当何以为报？ 谢虞心情复杂，待身子有了力气，便起身去拜访朱衣。 朱衣喜怒形于色，想什么都表现在脸上，谢虞轻而易举就看出了朱衣对自己的不喜。 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一直觉得是朱氏亏欠她的，用计挑拨朱氏和棠哥哥的感情时也毫不手软，却从未想过，朱氏早在一年前就以性命为代价救活了她。 实则，真正亏欠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她以一桩居心不良的“退亲”做人情，迫使杜昭白求朱氏救自己，殊不知她病得那么重，朱氏救人的代价得有多大。 谢虞原本注定会死在绍兴二十七年。 或许死了是种解脱，不必经历那样的人间地狱。 可是，她也无法体会到母子天伦之乐，无法彻底摆脱谢家的束缚，无法安安静静看她的书弹她的琴。 只要人还活着，总还有希望。 朱氏当年救她时，一定不知道她会遭遇到后来的不幸。所以，这根本不能怪到朱氏头上来。 在固执这一点上面，谢虞跟杜昭白十分相像。 她不顾朱衣的冷脸，殷勤地赠她些小东西，时不时来无忧小筑走动一二，试图跟她修复关系，做一对好姐妹。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哪怕谢虞心里早就断了对杜昭白的念想，但到底还担着“小妾”的名分，朱衣又是个善妒的，尚且不清楚谢虞和杜昭白之间清清白白，能容忍她每日在自己跟前露脸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哪里可能跟她做什么好姐妹？ 一次两次碰了壁，谢虞毫不气馁，恨不得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好东西全部送给朱衣，偿还活命之恩。 她总算知道，为何棠哥哥总对朱氏念念不忘了。 倘若她也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人，毫无保留地对她好，挖心挖肺地弄来她随口说起想要的东西，明明因此而遍体鳞伤，却依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自己热烈的感情会吓跑对方，她…… 她也没办法抗拒。 抗拒这样浓烈而无声的爱恋。 谢虞甚至有点儿嫉妒杜昭白。 他拥有这么好的妻子还不满足，为什么总惹妻子伤心难过呢？那个假模假样的忍冬，一看就倒胃口，连朱姐姐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棠哥哥居然也会被这西贝货迷得神魂颠倒，真是，真是有眼无珠。 不过也好。 棠哥哥不要朱姐姐，朱姐姐就是她一个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