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追风逐月,从客栈侥幸逃脱的胭脂与燕陌再不敢大意,沿途再不敢住客栈,而是花些银钱在当地农家借宿,一连五天下来,倒还没出什么岔子。
不过,因为借宿农家的关系,或多或少听人说起这几年雾烈的惨况,两人郁郁难欢。
原先,因为帝王失政,地方上贪官横行,民众被压榨得卖儿卖女,生活早已不比从前富庶,总徘徊在温饱线上。自四国162年秋,战乱伊始,国君为救国,提前强行征收赋税、粮食。百姓将这看作是国难当头,忍气吞声,权当是‘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谁知,赋税才刚收上去才一月时间,苍隐军团势如破竹,越过玉霞关,连夺包括平城在内的西南十二城。
赤奴城原有驻军四万,由太守高吉统领。这高吉也不是什么清官,平日里只知道拍朝廷钦差大人的马屁,欺压民众,贪污受贿,对调兵打仗一窍不通。听说大军已至,便丢下城池不管,带了家眷望风而逃。太守一走,城中官员吓得手足无措,逃的逃,散的散。好在,高吉手下有一个名叫连亦的师爷,向来读圣贤书,为人颇为正直,临危不惧,一方面飞鸽传书至雾都、派兵八百里加急赶往雾都求助;另一方面,为稳住军心,他先斩后奏,派人关闭城门,斩了几个带头逃跑的官员,起了一定威慑作用。
然后,在连亦带领下,四万雾烈之军与苍隐国十万大军在赤奴城大战整整八天,死伤无数,却为赤奴城迎来朝廷的七万援军赢得了时间。
谁知朝廷派来的将领竟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仅仅两天就损失了一万人。连亦只好再次向朝廷上报。经过紧急商议,烈皇燕寒带丞相郑硕,率兵五万亲征至赤奴城。
皇帝与丞相同时亲征,极大地鼓舞了全军士气,民众们看到反败为胜的希望,颇为支持。
这时,遭遇久攻不下境况的苍隐军团,迎来他们年轻而英明的桓帝。
两王相对,于赤奴城激烈交锋。由于宠信佞臣、丢失民心,加上燕寒平日里留恋女色,未有多提点地方军队勤于操练,又及自恃‘天子乃天神之子——无人能够动摇’的神鬼之论,拒不听信左将军席舒的用兵之策,致使战争绵延竟两月之久,苦战过后,兵败被俘,被杀悬尸于城门数日之久,成为雾烈立国以来的奇耻大辱。丞相郑硕自杀殉国,席舒带残部退至雾都。从此,雾烈失去战争得胜的先机。
苦战的两月正是秋收之季,原本丰收的粮食因为无人收割,全都烂在土里,引发进一步的灾荒。
百姓因为战乱无辜死伤,四处躲灾避难,又经粮荒,不得不流离失所。大片肥沃的土地无人安心种植。两三年下来,秋收大幅度减少。苍隐大军征服这片土地后,又一直征收重赋借以养兵,如此无异于雪上加霜。这还不算,每村每镇每年还要向苍隐缴纳壮丁充兵,百姓民生疾苦,惨淡至极。
又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春寒沁骨而入,燕陌站在一座又破又烂的农家小院里,望着快要被云朵淹没的金黄太阳,一连三叹。
借住的农家一共五口人,家中男主人去年被抓了充军,女主人独自抚养才三岁的儿子,上面还供奉着业已六旬的公公婆婆。所种薄田产出还不够交赋征粮,一家收入全靠女主人抛头露面地贩卖绣品得来,全家一日三餐仅靠野菜糊糊度日,穷困潦倒。眼见如此惨状,燕陌心中愤郁难平。自古明君耀国,昏君误国。如若那个人当年不宠信奸臣,不过分喜好女色,雾烈国何至于此?他再次叹了口气,“唉——”
“不必叹息。只要往后你执掌雾烈,带领百姓重拾河山,做一个有操守的明君即可。”胭脂走到他身边,安慰地道。她了解他内心的阴郁,眼见自己的国土被强权蹂躏,眼见自己的子民被奴役,当然无法开心。
“胭脂,若当年他能爱惜雾烈,天下百姓怎会落入水深火热的旋涡?”他望着西沉的太阳,感觉春寒越来越浓烈,四周阴风阵阵,吹得他连脊骨都泛凉。
“旧事何必重提。”她知道他不能释怀,因为是他的父皇让雾烈陷入战争的梦魇。
他沉默了。如何才能让他不去想这些旧事?关于他高高在上的父皇,关于母亲,关于雾烈,关于战争……一切的一切,如何才能不重提?越深入故土,这些感情越来得强烈,那些过往就越是不由自主地钻入他脑海,反反复复地上演……一幕幕缺失亲情的画面,一幅幅搁浅的战败残景……如何不让他忧伤?如何不让他愤慨?而这一切,都来自于那个不将他与母亲放在眼里的父皇。
“明晚我们就能到赤奴城,要去看看先皇的墓吗?”想了许久,胭脂还是决定问问他。毕竟他与先皇血浓于水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他是雾烈的耻辱,还有人为他造墓吗?”他笑了起来。既痛苦又悲凄还带着三分怨恨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想当初,他在水金城得知父皇的惨死,内心首先想到的并非哀痛,而是说不出的快感。他恨父皇,恨他那么无情地对待自己与母亲;恨他政令不分、荒淫无道,令先祖创下的百年雾烈崩如散沙,令百姓生活颠沛流离。
“他毕竟是你的父皇,人死为大,你这又是何苦?”她看他神色变幻,暗叹一声。斯人已逝,何苦还要放在心上,如此在乎?难道他不觉得累么?
“如果你知道他当年是怎么对待我们母子,如果你知道他当年是如何荒芜朝政、喜好女色……”
见他不能自已,话语激动,胭脂清澈的目光直落落地望进燕陌写满在乎的内心,轻言细语地安抚道:“压在你肩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你不觉得累吗?”她知道他也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也有不为人知的痛。对于先皇无道,她多少有所耳闻;对于金嫔娘娘和他,她了解极少。因为先皇的后宫妃嫔实在太多,将之称为后宫三千绝不为过。只不过这些既然都过去了,那就应该让它过去,他不应该死抱着过去不放。
这算是关心吗?他望着眼前红颜,炽热的目光悄悄笼罩过去,认真地道,“社稷虽重,有你相伴,也就不觉得重了。”七年的流浪,他所期待的不过是她的到来,不过是等她来唤醒他潜藏在心底的凌云壮志。这是他数日来悟出的第一真理,就算前途艰险,有此善解人意又勇敢自持的女子相伴,此生当属无憾。
“你——”无言以对,胭脂赶紧别开目光。虽然,她知道他都在想什么,可燕康尸骨未寒,大仇未报,她怎么能这么快就接受一份新的情感?
“胭脂,十二皇弟已经不在了,我愿意像他一样全心全意待你,从此同心,收复河山,共享天下。”不给她犹豫的时间,他迅速捉住她双手,紧紧地握在掌中,在初春夕阳最后一丝光亮里向她倾情表白。
想要挣脱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胭脂有些无助,低下头,脸渐渐变作绯红,心里像装着一头小鹿,慌乱极了。平心而论,他与燕康相较,更具成熟男子的气慨,文韬武略均是人中龙凤,在先皇的十二位皇子里,最为优秀。可她自认为是前来保他平安的武士,事情发展已大大出乎她意料。他竟然对自己……回想她初出廊、沧之城时,是何等自若,现在心境早就起了变化。是从何时起,她已不再是那个冷颜的女子?是自己变了罢。
“胭脂,你不必难为情。虽说你是十二皇弟的皇后,但情之一物,只求两情相悦,两心相依,没有身份、地位之分。”他放开她的手,改用双臂圈绕着她绵柔如柳的腰身,下颌恰好触及她光洁的额头,鼻子里满是她发上的皂角味道,很耐闻。终于将她拥在怀里,真希望他可以成为她的支撑,真希望他能让她的生命充满阳光,远离寒冷。
“殿下,您不能这样。”被男子拥在怀抱里,胭脂很不适应,偏偏这样的暧昧如此暖心,难以拒绝。
“胭脂,叫我燕陌,或者叫我陌。”他紧了紧双臂,将她想要脱逃的身躯固住,绝不松手。
“殿下……我……”向来不善言辞,尤其这会儿正面对他真挚的表白,胭脂很紧张,思维像打了结,更加不能言语,支吾了好一阵,也没说出个具体内容来。
“不要拒绝。胭脂,相信我,你会习惯于我的存在。相信我,我可以给你幸福。”他的声音如酒般甘醇,是对她的极度魅惑。
并不出众的自己,何以再次触动雾烈皇族男子的心?她想起燕康,想起远去的十年,想起刚刚过去的这十几天,时光虽短犹长,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停止了反抗。“殿下,一切都等回到廊、沧之城再作考虑好吗?我们面临的还有许多艰险,生死尚不可知。”
她担忧得太多,想得太远。他好想告诉她静静享受这个难得的拥抱,什么也不想。可是,他开不了口,因为彼此所面临的境况的确太过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