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166年5月初,雾烈国沧城。
临时行宫的里里外外一片沸腾,官员们、侍卫们、宫女们喜笑颜开,因为刚刚前线传来捷报,说是左将军席舒领兵一路凯歌,继宁襄关大捷后,乘胜追击,再创战绩,成功夺回丽城。
自从七殿下燕陌归国即位为雾烈之皇,雾烈就有了全新的面貌。在烈皇的安排与部署下,军民一心,众志成城。一切的一切都仿佛云开月明,从阴霾与黑暗中走出来。这不能不说是雾烈之福。
可是,就在这官民同欢的一刻,受人爱戴的烈皇却不见身影,让负责战后物资储备的沧城太守范阳一顿好找。
刚进门的侍卫长乐延见他急得团团转,不明就里地问:“太守大人,你这是……”
“侍卫长来得正好,可有见着皇上?”范阳看见乐延,不由得脸色一喜,心想他一定知道皇帝的行踪。
“怎么,皇上不在议事厅么?”乐延诧异地道。
“哎呀,若是皇上在议事厅,我还用得着问你吗?”范阳老脸一拉,想是真急了,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若是顺利,席将军很快就能突破苍隐军向雾都挺进。我琢磨着皇上可能会亲临阵前,提前集中了城中所有必要的物资,拟了清单想让皇上过过目。谁知在行宫转了几个来回,也没见到皇上的影子。”
“我知道他在哪儿!”深沉的男声插了进来。
范阳与乐延同时看向声源——一个倚在门畔、身着淡蓝绸衫的美男子:“驸马?”
“我知道皇兄在哪里,跟我来吧!” 修越未多看两人一眼,垂下眼帘,将眼底的忧伤掩饰得很好,抬步朝北面走。
范阳与乐延面面相觑,狐疑不止地跟在后面。
几经转角,穿过宫廊,越过花径,前方一片枝叶青碧的梅树夺目而来!一切,都那么熟悉!
这是……这是胭脂的住处!
见得株株梅树,乐延心沉沉的,好像整个人都坠入海底般,说不出地压抑。胭脂,他一手教养成人的胭脂哟……是他一手将她从战乱之中救出;也是他一手将她推到争斗边缘。她出色地完成了一个皇家侍卫的使命,完成了对他的报答,更完成了雾烈人民的夙愿。可是,她没有回来。他记得,他与席舒在廊城出城迎接烈皇与驸马归来时那种满怀家国憧憬、希望与绝望共存的复杂情感。这么多年,她跟在他的身边,像他的徒弟,更像他的女儿,还像他的伙伴。他却待她除了严格还是严格,绝少表露出温和的关怀。如今,他想这么做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机会。所以,自她走后,他怕伤人心怀,再不敢走到这里。
“皇上……怎么会在这里?”范阳看看呆滞中的乐延,又看看站定身躯的修越,有点反应过敏地道。当初,皇上与驸马同时归城,满身是伤,奄奄一息,与死神打了个照面;却没见皇后娘娘身影。所有官员、宫人都急着安排军医救治皇上与驸马,哪还有时间问及其它。等后来两人休养好,竟都对发生过的一切只字不提。所有人除知道皇后娘娘已遇不测外,其他一概不知。
“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修越仰头,看向这里的一转一瓦,回想着胭脂踏上寻找烈皇之旅前一晚的情景。假如换了今日,他一定会抓住她的手,绝不松开。
被修越一反问,懵懵懂懂的范阳也隐约觉察到什么。“皇后娘娘是先皇的皇后,皇上他……”
“那又如何?她与先皇并无夫妻之实。若没有她,皇兄能平安归来?这天下间,有几人能像她那般勇敢,能像她那样舍生取义?”修越神情有些激动地反驳。
“……”范阳无言以对,一阵沉默。
修越忧伤的眼眸越来越空洞,仿佛雪崩的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无力地继续说下去:“奚桓亲自率刺杀团追着我们上了寒山。在又冷又险的雪山上,她一个人死死地拖住了他们……然后,雪崩了,随着巨大的声响,地动山摇,漫天的冰雪掩盖了一切……拼命逃离追杀的我们甚至无法回头多看她一眼……当我们站在山巅之上,我们知道我们得救了,雾烈有希望了……可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双迷惑世人的澄澈眼眸一刹那便泪光楚楚。他哽咽着,泣不成声:“她说她爱皇兄,宁愿代他去死,也不要看着皇兄倒在她面前……她是为皇兄死的……”
范阳深受震动,扼腕叹息:“怪不得皇上只字不提!”
“你们永远不会明白,当一个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深爱的女子为保全自己不得不去送死……那种穿透生命的绝望与悲哀……你们永远不会明白……”修越凄绝地呢喃着,视线越来越模糊。
范阳哗然。乐延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无比感伤地道:“她不是雾烈人,却胜似雾烈人。”
“什么?”修越与范阳同时看向乐延。
“胭脂……”乐延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其实是苍隐国人。”
“啊?”范阳吃惊地叫了起来。
“但她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做雾烈国人。”凝重的声音后,茂盛的梅树枝条被荡开,露出一张刻意控制着情绪的忧郁面孔。
修越向男子略略致礼。“皇兄。”
“皇上!这是物资储备的清单,请您过目。”范阳恭敬地递上文书。
燕陌垂着眼帘,并不去接文书,抬脸看向头顶这一小片天,抽动嘴角,动情地说了一句:“朕真希望她还活着!”而后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皇上——”乐延也叫了一声。
“侍卫长真不应该教会她武功,真不应该教会她一切。”燕陌平静的面容下是一颗极不平静的心,在一低头的刹那,两颗透明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落脸颊,慌忙将双手负于身后,阔步离去。
修越与乐延互望一眼。范阳则赶紧追着帝王身影去了,边追边叫:“皇上,储备清单……”
“不用看了,即刻传令下去,五天后移师向西,直奔丽城,誓死夺回都城。”燕陌头也不回地丢下话,走得更急了。他不愿意让人见到他此时的样子,不愿意让人打扰他的思念。
四国166年6月,雾烈国都城,正西城门。
高壮的城墙上旌旗迎风飘扬,身着银甲的士兵脸上都刻写着无比庄严的肃穆,各施其责,戒备森严。在城墙的下边,由于早就实行戒严,闲杂人等被清撵一空。一名颇儒生气息的中年文士与数名全副戎装的将军站在大开的城门前翘首以盼,目光坚定。
不久,远处宽阔的大道上扬起一片尘烟。一辆看似平凡无奇的高大马车在几十名劲装男子的护送下,辗着如血的夕光匆匆驶来。
当马车驰近,原先站在城门处的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车停了,有人由里向外将车帘掀了开来。一个长相奇美、长发飘逸的男子走了出来。不用说,他便是亲征而来的奚桓。只见他迅速地朝所有人扫了一眼,目光锁在中年文士身上,极轻极细地道:“军师与各位爱将快快请起,入城再议。”说完这话,他朝骑马护卫在旁的临昭摆了个手势,回到马车内,再不言语。
车帘恢复如初。跪地的臣子们纷纷爬起。
临昭看了军师禹浩几眼,然后高声道:“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