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内。
医护人员成排站立在顾振华床边,不时有护士发出小声的啜泣,周祖森扛着相机,尽职尽责的记录着,能说会道的杨贺和任铭,此时全都闭嘴,肃穆的站在床的另一边。
顾振华床前,妻子和儿子分坐两旁。
此时的顾振华,已腹胀如鼓,上午还能坐在办公桌前工作的他,此时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带着呼吸面罩,就那么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的看着天花板,无喜也无悲。
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着此时的他还活着。
“你们能出去吗?”李淑兰平静的声音,打破了屋内让人快要窒息的压抑,她深情的盯着顾振华,道:“我想和老顾说说话。”
所有人都看向主治医生,他叹口气,轻轻点点头。
杨贺最后看了顾院士一眼,拉着任铭周祖森出了门。
医护人员们也排在他们后面,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主治医生走在最后,他出来后,帮着关上了重症监护室的门。
“建国,你也出去吧。”屋内,李淑兰再次出声,“我想和你爸单独待一会。”
顾建国张了张嘴,末了,道:“好。”
片刻后。
整间重症监护室内,只剩下了顾振华和李淑兰老两口。
看人都走了,李淑兰握住他枯枝般的手,缓缓开口,“老顾啊,现在就剩咱俩啦。我也能,跟你好好说说话了。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力气说话,那就我说你听,好不好?其实,你生病的这段时间,我挺高兴的。”
“为啥,因为我,终于能和你在一起待满二十四小时了。老顾啊,你还记得咱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那时的你,可不跟现在一样,是个丑丑的老头子,那时候的你,长得可帅啦。”
“你总跟外人说,是你追的我,但只有咱俩知道,是我主动追的你啊。对了老顾,你还记得年轻时候,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因为工作原因,你不能离开马兰,你觉得亏欠我,说等咱们俩老啦退休啦,你一定带我走遍夏国的大好河山。”
“我一直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个爱说大话的人。你知道,为了等你带我旅游的那一天,我一直等了几十年啊,可现在眼瞅着要实现了,你怎么就先倒下啦?”
顾振华眼睛恢复了些许神采,但他依旧不能说话。
李淑兰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了一下,接着,她就看到,顾振华眼角,淌下一滴眼泪。
她轻柔的帮他拭去眼泪,笑他道:“老顾啊,你怎么啦,啥时候变得这么爱哭啦?我的丈夫可不是一个爱哭的老头啊,他是一个身患癌症,也要坚持工作的大傻子,你说是不是啊?”
“……”
“不说话就算你默认啦。”李淑兰一笑,笑中还带着些调皮,像是一个懵懂的少女,“你承认自己是傻子啦。”接着,她调皮的笑又变成了温柔的笑,“但是,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大傻子啊。”
她的笑容止住,又帮他擦了擦眼泪,道:“老顾啊,你眼泪怎么还越擦越多啦,要让人知道,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哭,丢不丢人啊?”
帮丈夫擦干了眼泪,她又道:“老顾,你知不知道,在你住院的这段时间,我一次都没哭过,医生护士都夸我坚强呐。其实,我哪里是个坚强的人啊,我一点都不坚强,我的眼泪全在心里。”
“多少次,我都差点哭出来,但最后,我还是忍住了,因为你说过,我笑起来最好看啦。”说着,她又笑了起来,尽管这个笑容的主人芳华不再,但这个笑容本身,绝对能惊艳时光,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
“老顾,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总说对不起我,说自己的精力大部分都分配给了工作,留给家庭的少之又少,说自己是个不称职的丈夫,也是个不称职的爸爸。”
“但是老顾,我从来都没怨过你啊,嫁给你,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甚至如果人真的有来生,那我下辈子还嫁给你。”
“至于建国,虽然他小时候对你比较陌生,但后来他懂事了以后,你早就是他心里的骄傲啦,只是这孩子一直把这些话埋在心里,从没有对你说过。这次你住院,他跑上跑下的,比谁都积极,而且他哭了很多次,都是为你哭的……”
顾振华躺在床上,握着妻子的手,听到这,他欣慰的笑了。
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很累,比年轻时连续三天做完实验还累。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妻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天也越来越黑……
这一刻终于到了吗?
真的很不想走啊。
这是他脑子里最后一个想法。
在他大脑失去对身体控制权的那一刻,他突然做出了一个转头的动作,看向床头。
在那里,摆着任铭带来的马兰花。
这也是李淑兰特意替他从普通病房拿来的,因为她知道,这是他的最爱。
这株茎叶粗壮,须根稠密的马兰,也成为他闭上双眼前,最后看到的景物。
“滴——”
“老顾。”
“老顾。”
“老顾,现在还不到九点,你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老顾,你醒醒啊!……”
在李淑兰的声声呼唤中,顾振华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而坚持了一个月没哭的李淑兰,在他睡去的那一刻,泪如雨下。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夸她笑起来很好看了。
斯人已逝,床头的那盆叶片如剑的马兰花,却依旧翠绿。
大漠,烽烟,马兰。平沙莽莽黄入天,英雄埋名五十年,剑河风急云片阔,将军金甲夜不脱。
战士自有战士的告别,你永远不会倒下!
……
七号。
摄制组再次来到第二军医医院。
在医院里,任铭见到了正在整理顾老遗物的李淑兰,然后他就被吓了一跳。
这还是李奶奶吗?
虽然只隔了一夜,但此时她和昨晚简直判若两人。
印象里,她一直都是非常坚强的,就算所有人都忍不住在哭,她也会是那个绝对平静的人。
可此时的她,双眼通红,脸色苍白,原来一直挺拔的身子,现在也变得佝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任铭觉得,一天前她还花白的头发,现在黑色突然少了许多。
而她似乎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她坐在顾振华躺过的病床上,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在翻看。
“李奶奶,节哀顺变。”
任铭走过去,在她旁边轻声道。
李淑兰抬头,笑道:“你们来了。”
她脸上的皱纹更多了。
任铭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好在他及时止住了。
他如果一哭,恐怕她也会跟着哭。
而情绪上的大喜大悲,对老人来说不好。
他想转移一下李淑兰的注意力,便问道:“李奶奶,您这是在看什么?”
李淑兰道:“这是老顾前几天,给留下来的笔记本,里面,他交代了一些后事。”看到他眼里的好奇,她把笔记本递过来,道:“给你看看吧。”
任铭接过来,翻开。
只见第一页,歪歪扭扭的写着几行字。
很明显,这些文字是在手部颤抖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请把我葬在马兰的核试验基地,葬在戈壁荒漠之中,因为我是一个战士,我的一生,都在那里做着同样一件事,我以此为荣,并为此竭尽全力。】
马兰,一种在大漠中,盐碱地,仍能扎根绽放的野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