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娘啊,坚强,也算聪明,竟然趁着他们撤走杀人的时候,假死逃了回来。”
“她刚回来的时候,家里人也是很高兴的,能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什么贞洁不贞洁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直到他们发现她怀上了我。”
李竹头一回直面历史,能做的竟然只是沉默。
“据说发现的时候已经成了人形了,我娘不懂,还以为是自己吃胖了,家里人说这是鬼子的孩子,不能要,我娘却说,他哪里知道他是谁的孩子,现在谁也没有,这就是她的孩子。”
“大夫也说,这一胎要是没了,她以后就不能生了,我呢,就这么在娘胎里活下来了。”
“有些人啊,活下来就是痛苦的开始。”
“风声是拦不住的,还是在那样的小地方,谁家生了孩子都得去瞧瞧,这不就有人认出来了,我和哪个鬼子里的官儿有点儿像,加上我没爹,他们就认定了,我是鬼子的孩子。”
“要不说人这一辈子,命是老天爷注定的,他们还真说对了,我那老娘,争辩都不知道怎么争辩。”
“你们没见过那场面,山沟沟里,一群人举着点着的柴火,说要烧死你,要不是我娘拼命拦着,我早就没了。”
“后来,一家人受不了这样的日子,都走了,我老娘就重新找了个地方,在村子的另一头,自己过日子。”
“等我长大了,懂事儿了,也就都明白了,我娘为什么孤零零的住着,为什么没人愿意跟我一块儿玩儿,为什么人家见了我要么就是‘小杂种’要么就是‘小鬼子’,我就得背着这个名头过一辈子?”
万飞:“那您怎么不离开那个山沟沟,到外头去?”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离开过呢?”
“那是二十出头的时候吧,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从大山里翻出来,卖了自己抓得山货和带出去的草药,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就想找个活儿干,只要能有个活儿干,苦力我也是愿意的。”
“谁知道就在那儿碰上了也是从村里打工的年轻人,他看见我了,我知道,他肯定会说出去,他一张嘴,就什么都完了,接下来的几天,好像所有人都在盯着我,我几十年都忘不了那种感觉,我害怕呀,我怕他们也拿着点着的柴火,过来说要烧死我。”
“我又花了几天时间,一路吃野果吃草药,翻回了山里,回去的时候,我看见我老娘正拎着个锄头打男人,那男人我也认识,我在城里碰见的就是他儿子。”
“我什么也没问,把他赶走了。”
“接下来这几十年,我就和我娘相依为命。”
“这么说倒也奇怪,村里的人年纪到了,走得一个接一个,偏偏我和我娘比谁都长寿。”
“前几年,我埋了我老娘,顺便给自己也留了个坑,就在我们的院子里头,毕竟熟悉的地方,能睡得安稳点儿。”
冯大爷仰头看着纪念碑:“我来这儿就是想问问,我身上到底有没有,但这也没人给我个准话儿啊。”
万飞寻了个台阶坐下:“那是您不了解咱这纪念碑,您能站在这儿,还能靠在它身上,这就已经告诉您了,您那,没儿,恶人是走不到这一步的。”
冯大爷愣了愣,笑道:“那挺好,那挺好。”
这笑真心实意,如同从多年的噩梦中解脱了出来,带着说不出的轻快。
“现在好了,现在好哇。”
万飞拍拍李竹的肩膀:“行了,让老人家自个儿在这儿待会儿吧,这没人打扰,是个好地方。”
话罢,万飞扭头看看聂蔚锋:“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回去吧。”
聂蔚锋:“……”
感觉自己来这儿看了场戏,对着空气说话的那种。
三人走到警戒线外头,聂蔚锋问道:“这世上真的有那种东西?”
万飞再次随口应付道:“信则有不信则嘛,有事儿找十三处,稳妥儿!”
聂蔚锋:……你这敷衍之气都要溢出屏幕了。
他转头看向李竹,亮出了二维码:“加个好友?”
……
从广场上离开,万飞提醒道:“这种人身上有点血腥气,他要是叫你干什么,得掂量着来,最好是和许馨说一下,她会安排,你可别莽。”
李竹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的心情有点沉重,他能感觉到,万飞或许也有一点,毕竟他现在已经跳脱不起来了,话也变少了很多。
万飞还有别的事,先离开了。
李竹站在原地,扭头看着遥遥挂在天上随风飘荡的红旗,还有自己身边络绎不绝的旅人,好像真切的感受到了时光的碰撞。
黑暗早就已经结束,但时间不足以抹平所有人的痛苦和伤痕,总有人在过去的阴影中挣扎,乞求光明。
历史不可更改,但未来会被一代又一代人握在手上。
李竹转身,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今天起得很早,他得回去睡个回笼觉。
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活的脚步是不能停下来的。
有些人一旦离开工作开始休息,就会感受到烦躁、味,急切地需要做些什么来挥洒自己因为停止劳碌而多余出来的精力。
李竹则不同。
他现在有了存款,虽然不能算多,但已经足够他躺平一阵子,所以对于找工作这事儿,他其实是有些随缘的。
时不时点开招聘软件看一看,回复上一两条消息,关掉,下次点开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十三处的橄榄枝递的很巧,在他随缘的道路上来个一个合心意刚刚好的,要不他才不会去努力学习参加考试,过去这二十年攒下来的脑子都用在这上头了。
这导致他现在都很难从那考试题中挣脱出来。
回家的路上,他看见两个家具工人抬着一张大长桌从自己面前经过,第一反应竟然是自己看过的一道考试题。
右图漫画《搬不动的桌子警示我们什么。
他的本来想法是:警示我们人要带着脑子出门,不要做大呆瓜大傻杯。
但在答案面前,他只能选择既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又要尊重客观规律。
这大概就是文化的美好之处吧,至少没让他嘴里喷出脏话来。
李竹到了公寓楼楼下,没看见熟悉的管理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陈哥呢?”李竹多嘴问了一句。
年轻姑娘笑了笑:“他离职了,我是接班的。”
离职了?沃日,那这私底下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怎么离职了?他家里有事儿?”
“不知道啊,我也是临时调过来的。”
李竹摇摇头,上楼了。
临时调过来的,依照先前的管理员陈哥捞油水的程度,他从这岗位上离职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他中了什么彩票大奖,一跃成为百万富翁。
第二,他私自收钱出租公司住房被发现了。
但论是哪一种,都逃脱不了自己需要重新找个住处的命运。
等新的管理员理清名单,很快就会整理好一大批不在公司名单上的人,除非她连这私活也要继承下来,否则李竹肯定是要离开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