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玄脸上浮起一丝惊讶的神色来:“我不知道她是因为汇水而造成的筋脉的断裂,没想到竟是这样,倒是不留神差点伤了她。”
斐休知道商玄嘴上再怎么不着调,把洛风华的生死看得有多无所谓,心里总不会真的要害洛风华,当下只是默默地看着洛风华的脸,她的神色在忍耐着痛苦,然而口中不肯叫痛。
是已经习惯了,还是因为即使痛了无人疼惜?
可是就算如今的他满心的疼痛,她却再也不肯把自己的喜怒轻易表露。
夏思手上极稳地把针一一取出,取出的瞬间洛风华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斐休靠近她,低声道:“珞珞……”
洛风华沉默了半晌,把眼睛打开了一道缝,黑色的瞳孔近乎冷漠残酷地看着他,斐休眼珠不错地对上,倒是洛风华先移开了目光,开口道:“无妨……”
哪里无妨,看她现在还是疼痛的模样哪里能让他觉得无妨?
斐休抿起了唇,口上却不说什么,洛风华惜字如金的两个字以后,继续闭上眼睛装晕厥。
夏思在下人准备的盆里净了一下手,继而道:“这样筋脉断裂重塑,对习武的人来说是件好事,只是普通人也就没有必要吃这份苦了,如果想的话,我现在立刻帮她打断,虽然疼一会儿但是毕竟有限,要是不愿意的话,我能做的也就是开一副方子让她筋脉扩张一些,剩下的都看她自己的了。”
洛风华脸庞沉默,一时间很难让人分清她到底有没有意识,斐休道:“要是打断了会有什么后果?”
夏思脸上略有无奈:“一些筋脉很可能就……再也接不上了,从今以后都要好好调理,不能做什么剧烈运动,不过这姑娘看样子还年轻,一看也是大家出身,药材方面不会有什么的短缺的,以后筋脉调养好了……也未可知。”
夏思一张俊秀的脸上带了点严肃:“不过如果她现在不能挺过筋脉重塑这一关,那可就是变成终身的废人了,一到什么季节变化就会非常非常……痛痒,恨不得把骨头抽出来梳理的那种。”
斐休沉默了一下,道:“打断她的筋脉重塑。”
“慢着!”旁边的商玄立刻挑起了眉头,玉扳指在手上转着,诧异地看向斐休:“你刚才说什么?”
斐休一双极致紫色近乎于黑的眼睛里罕见地出现了暴虐的红,翻滚得就像漫天夜幕被撕碎时的残暴,带着狂乱到几乎可以毁天灭地的力量,他盯着商玄:“在让她变成一个废人和一个普通人之间,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
商玄的桃花眼狭长,道:“这不该是由你选择的一个问题,而是……她想选什么。”
“她想选什么我就该成全她吗?”斐休的声调猛地拔高,带着强烈的愤怒:“连锦要选什么你就都成全她吗?”
商玄是脸色一变:“这不是一个问题,斐休,注意你的措辞。”
敢这样跟斐休说话的也就只有商玄了,旁边的夏思听着这两处的争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为一个并非万能的大夫,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把所有可能的情况告诉他们而已:“还是要尽快做决定啊……”
他小声地说了一句,立刻淹没在斐休的话中,斐休气得眼圈发红:“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条路,成功就罢,不成功变成一个废人她也无所谓,反正她也不在乎身体变成什么样子,可是我在乎啊!她只要能活着,还有力气算计人就够了,可是我要她筋脉俱全,平平安安地活着,哪怕就是一点的可能会让她终身筋脉俱废,我都赌不起。”
“啧,”商玄忍不住声音带了讽刺,道:“这样长的一串话,咱们的成王殿下该不是要被自己说哭了吧?”
“商玄,”斐休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意味:“你从小也算得上是受了不少的苦难,但是你想要的,只要你付出了一点的努力,甚至不用付出,就总会落到你的手里,所以你从来都不知道……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感觉,所以你永远都不能体会,我对她,到底是一种多么……”
斐休咬牙切齿道:“就像你在她痛得发抖的时候还能悠哉地评价她的相貌美丑一样,商玄,我祝你一辈子都不知道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斐休看向身边的夏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让她停下来!”
“可是,”夏思也觉得自己很纠结:“这位姑娘到现在还保留了意识,说明心性是极为坚韧的,要是冒险一把,万一就……”
“我受不了这个‘万一’,哪怕她醒过来恨死我我都受不起。”斐休干脆利落地打断道,继而皱眉道:“你怎么知道她现在还保留着意识?”
夏思觑着斐休的神色,小声道:“……刚才王爷和家主大人争论的时候……这位姑娘的眼睛……一直都是睁着的……”
夏思觉得自己说完这话就是要被灭口的节奏,赶紧变成一个缄口的鸭子,悄悄地往后面躲。
斐休看过去,洛风华眼睛紧闭,完全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斐休心中一抽,旁边的商玄笑得桃花眼恶劣:“看来不用等到人家清醒再恨死你了。”
斐休想起自己说的话,那样直白地心迹表露,脸上不能抑制地发红,却更感到了一阵手足无措,在他和洛风华的相处中,洛风华不用一句话,甚至不需要一个眼神,只是无言的沉默,都能让他感到深深无力的挫败,他在她的人生中是一个多么多余的存在。
他的暗卫一直在给她添堵,她目前根本没有看出来帮到了他什么。
他们两人是不是就不应该在一起,哦不,是他不该缠着她,反正也没什么必要。
斐休今天的脸色堪比一场好戏,红红白白变化得怪好看的,床上的洛风华却突然坐起了身子,她额上的汗珠还在不断地渗出,可是一双眼睛却还是平静而坚决。
她当年筋脉重塑的时候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但是少年的身体变化也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当年身体已经定型得差不多,所以身体纵然痛也是可以承受的,但是如今她的身体没吃过一点苦,年纪又轻,筋脉身体都脆弱,真要筋脉重塑危险反而比当年更甚。
更大的危险伴随着的是更大的利益,当年她已经能把一手剑术练到几乎无人能及,要是如今就能筋脉重塑,能走到什么地步?
斐休想的是对的,这一场赌博输了,即使变成了一个废人洛风华也不怎么在乎,反正要是不能发挥自己的剑术,对洛风华而言和废了也没有多少区别,要是赢了,那就意味着更大的利益,这样就更好了。
洛风华咬牙道:“我要筋脉重塑。”
斐休同样咬牙道:“你把我的想法放在什么位置?”
要是她真的从今以后筋脉俱裂,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面对她变成那样而他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洛风华身体因为疼痛而抖得像筛糠似的,一双黑而大的眼睛里不见光芒,身板却笔直得不可弯折,咬着字眼,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要、筋、脉、重、塑。”
谁都改变不了的决心,尤其是斐休。
旁边的夏思眼睛一亮,取过身边的纸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起字来,一共写了两张,然后交给身边的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商玄看见了,挑起桃花眼看着夏思,又看着某个还在垂死挣扎的王爷,只要她表态了,斐休的妥协不过就是时间问题,这样的情况就是刚刚看见的夏思都能意识的到,偏偏某人毫无自觉。
商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手上的玉扳指一圈圈地转着,有些走神,连着唇边的笑容都淡了不少。
斐休今天的脸色在如今达到了最难看的顶点,他看着她那截白皙的脖子,她的姿态坚决,脖子就像天鹅一样曲线优美地直立着,他要是掐断了那截纤细孱弱的脖颈,会不会能让她安分一点,更爱惜自己一点,是不是也能让他不会如现在这般难受?
斐休的手上青筋暴起,洛风华的唇边却慢慢流出血来,一线地流过下唇和下巴,流淌进衣领中去。
刚才的那点恨不得掐死她的念头一下子就不知道被丢到哪个角落了,斐休慌张地上前,试图掰开她的嘴巴查看:“你怎么了?”
洛风华无机质似的瞳孔慢慢转动,盯着斐休不说话。
斐休忽然觉得还是掐死她自己才能更省心。
洛风华一张口,血更快地从唇边流出,道:“你……答应我。”
斐休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双手,不然他很怕自己会在生气之下伤到她,他的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什么时候需要我的答应?”
洛风华浑身打哆嗦,接着道:“你……”
他要是疯了,一定是被她逼的,斐休用袖子细致地擦去她唇边的血迹,眼眶里全是血丝:“我……我……”
洛风华紧咬了牙关,又有鲜血要流下,斐休狠狠地抱了她一下,觉得自己的牙齿也要出血了:“我答应你,”眼见着洛风华全身都放松了一下,赶紧哄道:“乖,先张开嘴巴看一下。”
洛风华痛得瞳孔都要涣散了,此刻却是出奇地乖巧,真的张开了嘴巴,夏思凑上来检查了一下,又合起了她的嘴,道:“只是太疼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得找个东西塞一下。”
塞的东西总不能太磕牙,斐休下意识地就看了一下自己的手。
夏思看着斐休手上还残留的五个月牙痕迹,立刻猜到这样的印记是怎么留下的,赶紧道:“王爷,这可别,人肉虽然不磕牙,但是冷不防咬一口还是酸得很,更何况王爷你再怎么金尊玉贵,这手还是不洁净,伤人又伤己,得找块布来。”
斐休道:“绸缎都磨牙得很,怎么行?”
夏思默默为王府的奢侈和某王爷没下限的宠腹诽了两句,口上却利落道:“就算王爷不心疼物件,也不能锦缎,得让下人找上好的棉布来。”
斐休看着夏思一脸狗腿地适时地把棉布献了上来,眸色沉了下去:“你们都料到了我会这么选择?”
夏思讪讪地避开了斐休的目光,斐休没空和他计较,就算要计较也不是这个时候,取过了棉布到底下不了手去堵洛风华的嘴,只能柔声哄道:“乖,一会儿会更疼的,口里要塞上棉布免得咬到舌头。”
不知道洛风华是不是听见了他的话,但还是张开了嘴,就在斐休打算小心翼翼地把棉布塞进去的时候,洛风华用已经涣散了不少的瞳孔,拉着他的衣袖道:“卿……卿卿,我很好。”
商玄和夏思的目光骤然暧昧起来,不同的在于商玄是明目张胆地暧昧,夏思是暗戳戳地去看斐休和洛风华。
斐休全身一震,接触到身边两人的目光心中更是酸涩复杂,还是把干净的棉布塞到她的口中。
外头有下人把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抬了进来,斐休已经知道夏思估计已经在洛风华说出她要重塑筋脉的时候就把一切准备起来了,真的看见的时候却还是心中沉甸甸地放不下。
夏思取过旁边的草药一味味地加进去:“刚才的棉布里已经加了药,有一定的麻醉镇痛作用,现在的水里再加一些药调理,她口里的棉布是一刻钟就要换一次,这水一开始是一炷香换一次,换了三次后再变成两炷香换一次,等我看情况决定。”
斐休道:“现在停下还来得及吗?”
“啊?”夏思吃了一惊,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怎么又要变卦,答应了别人又反悔是个什么道理?
商玄也不知道某人的性子原来是可以这样磨磨唧唧的,着实地开了一把眼界,忍不住嘲笑道:“斐休,你要真是这样的性子,恐怕坐不到成王这个位置上。”
斐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知道洛风华可能清醒着,有些话他就不敢说了,他怎么告诉她,她是比这个所谓成王更加重要的存在?
反正说再多她也不相信,更不会丝毫把她放在心上。
商玄笑得斯斯文文,拉着斐休就走:“夏思要留在这里,他是大夫,剩下的更衣就交给婢女去做吧,还是你要看着她更衣?”
斐休难得没理会商玄的嘲笑,看了洛风华的眉眼一眼,他怎么知道他再次看见的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呢,她是会更加自信,筋脉俱新,还是从今缠绵病榻,饱受痛楚?
她不在乎,他心里再怎么告诉自己,都不能不为她在乎,却又无可奈何地再次为她妥协。
谁先动心,一步一步就都是输,都是妥协。
看着斐休这副一步三回头的模样,商玄嗤笑不已,直接一把拉了他出去,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有过这样扭扭捏捏的时刻。
斐休靠着一扇之隔的门外,心乱如麻,她很痛,他知道,可是他如今除了等待也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陪着她都不能。
商玄的桃花眼里开着桃花:“都能叫‘卿卿’了,左右都是你的人了,有什么担忧的?”
再次听商玄提起“卿卿”这个词,斐休对着洛风华不能表现的心塞登时上来了,眼神冰冷道:“闭嘴。”
“哎呀,”商玄惊讶道:“该不会人家的一句‘卿卿’叫的不是你吧?”
他看着斐休的脸色,也很是惊讶:“你勾搭上的不会是有夫之妇吧?”
“卿卿”多指的是夫妻之间亲昵的称呼,所以商玄和夏思才会用暧昧的眼神看着他和洛风华,以为他们就算没有夫妻之实,至少也是两情相悦,马上要水到渠成的地步,只是看斐休的表现,好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