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上官继被人接连叫了好几声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继而漫不经心地揉了揉太阳穴,颇有些不悦地问道:“什么事?”
底下人看他一脸酒意未醒的模样,不知道昨天是在脂粉堆里泡了多久,心中不屑且羡慕,更晓得眼前这人如今是得罪不起,赶忙低声赔话道:“扰了大人的休息,是下官的不是,请大人恕罪。”
上官继随手从旁边抽出一本章程,随便看了两眼,口中道:“少说这些话,什么事情赶紧说。”
底下人唯唯诺诺道:“大人说的是,只是大理寺那头催着把高家公子相关的文书递过去,还等着大人的示下。”
上官继握着章程的手一顿,道:“既然要,那就送过去,这些小事问我作甚?”
“大人,这个。”底下人一边口上支支吾吾的,一边心中大骂这个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到如今地位的人,即使是性质相似的两个部门,当中也有些“不可说”的道道,哪里是随便就送过去这么简单的事情?
如今能进到朝廷的,哪怕只是一个平常的小吏,身后多少都是有些关系的,世家大族对朝堂的把控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程度,可是即使在这些关系户中,上官继也是一个相当惹人瞩目的存在,他的无知也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程度,简直是半点吏事都不懂的地步。
上官继一听这人的口气,就知道又是涉及到了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不耐烦道:“你们自己下去看着办吧。”
底下人低头掩住自己的轻蔑,答道:“是。”
再怎么有背景,再怎么平步青云,都无法掩饰上官继的寒门出身,更无法掩饰在朝中没有人明着提点他的事实,不然这些关窍不至于让他现在都不知道。
上官继低着头不说话,直到那人出去了,才恨恨地把手中自己半个字都看不懂的章程的丢了出去,抬头看着前面的空气,内心有一丝挫败和无奈。
底下这些出身高门的人看不起他,对着他明捧暗讽他都知道,偏偏他的出身就是注定了他就是无法对于这些政治上的事情有着足够的敏感,再加上没人指点,他对于这些目光都是无可奈何。
上官继心里似乎被压着什么东西似的,起身就要出去,忽的就看见一个人走了进来。
粗布白衣镶着蓝色布条,却清雅得如芝兰明珠,他手里拿着文书,看见他,狭长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惊讶,极深的双眼皮勾起流丽曼妙的弧度,继而微微一笑,整个空气里似乎弥漫了碧青的颜色,公子无双的皎皎其华。
如果说先前上官继对于庄子卿身上的白色布衣一无所知,那么这几个月至少够他涨点知识,比如这意味着什么身份和能力。
上官继在乍然见到庄子卿的惊讶之后,随即有些优越的感觉,不过两三个月前,他见到庄子卿还是一个身无功名的布衣,如今庄子卿见到他,也得叫他一声“大人”以示尊敬了。
庄子卿看见上官继,一愣,随即把文书放在桌上,道:“这是历年的案件整理,包括当年余氏的。”
上官继惊奇道:“你入仕了,还是在刑部?”
庄子卿笑道:“上官兄可是看我无能,不得入仕?”
上官继万想不到只是一面之缘,庄子卿竟然能把他记得这样清楚,口中还是道:“那如何你如今还穿着张先生学生的衣裳?”
庄子卿笑道:“家师虽然有名,在下却是个不成材的,竟是有些辜负了先生的教导,至于衣裳,我今日休沐,明日也要换了地方,所以不曾换。”
当时的事情,庄子卿虽然没有给他很大的帮助,但是知道洛风华的身份相貌无疑是让上官继念念不忘的,上官继道:“冒昧问一句贤弟即将迁去什么地方?愚兄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是如今在这还是能说上一两句话的,也算是不负贤弟当时的赠衣之情了。”
这一口一个“贤弟”叫得亲热,实则在表示一种身份,也是在抬高自己。
在辰国这种讲究门第的朝廷里,庄家出身的庄子卿不管官职如何,都是上官继没的比的,这一句“贤弟”委实是叫得亲热过分了。
庄子卿并不在意的模样,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不敢居功劳动了。”
上官继略有倨傲神色道:“不知贤弟即将迁去什么地方去?”
庄子卿大约是看出他在找优越感了,有些好笑,他出身极高,却也是做不出故意要人难堪,硬要和出身贫寒的人比个高低的事情,世家子弟自有那么一两分矜贵在,但上官继这样故意炫耀的行为也是让他对他的心性看透了几分,存了不和他多接触的心思,口上道:“吏部狱中。”
牢狱那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全是什么血腥手段,光都见不得。
上官继上下打量了庄子卿两眼,原来就是张先生的学生,就是洛家的客卿,和洛家能攀上一两分的关系的人,这路都不是好走的,故意把庄子卿派去了狱中,可见是起了磋磨的心思。
庄子卿玉质俊秀地站在那里,光风霁月,粗布衣裳不损光华。
上官继心头一动,官员中大多身处高位的,都是荤素不忌的,家中不说侍妾,就是**都不少,比如现在案子里的高飞,可不就是被一个男妓弄死了?庄子卿的路难走,估计是有容貌方面的原因在?
容貌好,条件好,可也不是上天处处垂怜的。
上官继嘴边露出一个微笑来,起身道:“上次见面匆匆,不知贤弟这次可愿通报姓名,出去小酌两杯?”
庄子卿略略一拱手,目光瞥向上官继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书,扫过上官继身上官袍的颜色,道:“公务众多,日后相见有期,在下还是不叨扰了。”
以上官继的身份,如今竟然坐到了比他还高一线的地位,可见背后有多少不正常,而这原因,不需要多考虑,就能猜到是谁在主使。
庄子卿颇有些无奈,行了一礼就要退出去。
上官继却拉住了他,道:“敢问一句,贤弟可是洛丞相府中的客卿?”
庄子卿笑道:“上官兄不是知道了吗?家师是丞相府的客卿,在下不才,勉强算半个,”似乎是看出上官继问话背后的心思,似笑非笑地补充道:“上次见面的是洛家亲戚投奔来的小公子,在下一介客卿,自然不能冒昧说出她的身份来。”
上官继忙道:“自然该是如此的,”继而眼睛一转,道:“虽是如此,但如何外头不怎么听见徐小公子的消息?”
庄子卿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洛风华编的名字姓徐,口上却不含糊,道:“他无意于入仕,身子也弱,所以不常见人。”
上官继似乎有些怅然了:“小公子天人之姿,令人十分向往,继恨不能与之相交。”
庄子卿静静地听着,忽然笑了,上齿划过下唇凝滞的矜持贵重“上官兄既然已经在仕途上有所成就,那不知愿意何时成家?”
上官继脑中立刻浮现出了少年眉眼精致秾艳,少女海棠嫣红如血,心神随即为之一荡,转眼又想起晴宛秀丽端庄的容姿,不可捉摸的家境,心神一紧,两下里竟然不能抉择,再想起洛风华对他的态度,存了试探庄子卿态度的意思,低落道:“虽有佳人,只恐看不上继这等寒微之人。”
庄子卿不语,上官继又叹息一声,颇有些壮士不得志之感:“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庄子卿为他的厚颜简直要笑了,别人说这话犹可,可是上官继这样算得上平步青云的人,再如此装模作样地感叹,就颇为惹人反感了,忍不住道:“正是如此,以上官兄之才,此刻该封侯拜相,才不负雄才大志。”
上官继也知道自己话说的有些过了,略略有些不自在道:“见笑了。”
庄子卿负手悠然道:“如今门第界限分明,不过,若是上官兄有心,想必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之日。”
上官继眼睛一亮:“你也是这样以为的?”
庄子卿笑道:“在下倒是从未把门第界限看得那样重。”
上官继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布衣,眼中有些意思不言自明,以他这样一身布衣的打扮,纵然是想讲究门第,恐怕也是没地儿去看重的吧。
庄子卿看出上官继的潜意思觉得怪有意思的,明明知道他是张先生的学生,偏偏还是没想到他就是庄贤,若是以庄贤的身份来说这话,会不会就不至于让他露出“这很可笑”的表情来?
世上以门第身份论人者,从来不止门第高的,越是门第浅,眼皮子更浅的人,才会对此耿耿于怀,寒微限制的不仅是人的眼界,更可怕的是被限制的心性。
庄子卿看了看天色:“竟然耽搁了这许多时间,多有打扰了,告退。”
庄子卿刚刚走出去,就有人立刻走了进来,有些犹豫道:“大人,外头有人求见。”
上官继严肃了脸色,道:“这是什么地方,本官公务在身,岂能说见就见,如此把法度置于何地?”
那人被他这样冠冕堂皇地教训一顿,脸上讪讪地,不敢再说些什么:“那下官让他出去。”
能让人通报到上官继的跟前,外头求见的人估计也是花了不少钱的。
通报的人正要下去,又听见上官继略有迟疑地问道:“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事?”
那人收了人家的好处,留了点良心,回答道:“好像说是药铺的伙计,有关大人家里的。”
上官继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是让药铺的伙计给上官绣送药去,可是上官绣那里能出什么事?该不是真的干出了什么不知羞耻的事情,刚好被伙计撞见了?
真是败坏家风。
上官继心中嫌恶,又想,这些年来都是他在照顾着上官绣,如他这般的哥哥实在是少见了,上官绣为什么不能懂事一点,不给他找麻烦呢?想来他还是要赶紧给她找户人家嫁了,也免得她天天待在家中,做的勾当闻名了,到时候牵扯到他身上,玷污了他的名声。
伙计在外头灌了半日的秋天里头的凉风,一进来被暖得反而打了哆嗦,却也不敢怠慢,跪的干脆利落:“拜见上官大人。”
上官继不耐烦道:“什么事情?”
伙计爬起来,心里敲着鼓,口上道:“禀告大人,小的遵大人的意思,去给上官小姐送药,只是看上官小姐的样子,却是……有些不好。”
冷不防听见这个消息,上官继心头一跳:“什么意思?”
伙计咬牙道:“听大夫的意思,大约是上官小姐久病难医,现在请大人赶紧回去一趟吧。”
原本的嫌恶一下子像失去了支撑似的,上官继内心复杂,这些年相依为命,若说没有难过,那怕是假的,若说全然难过,那就着实违心了,第一反应,就是释然。
终于不用再管这个病歪歪的妹妹了,终于摆脱这个拖累了,终于没有人知道,他那比说出来实际更加不堪的出身了。
他不用将她介绍给他未来的妻子,而是可以将她的牌位端端正正地摆在未来可能有的家族牌坊里,干净,整洁,全然没有污垢,没有单薄发白的被子和病歪歪的少女构成的萎靡意象,死人比活人更加省事的一切。
可是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心里是这样想的。
他要是一个好哥哥,包容了妹妹犯下的一切错误,不然,就上官绣那已经不干净的身子,如何能进的了族谱牌坊?
伙计原本看见屋子里寒酸可怜的景象,还在犹豫要不要过来告诉上官继,恐怕这个高官哥哥对那个妹妹早就存了不想管的意思,要不是那个大夫催得紧,又给了他不少银子,他如何会过来吹这半日的凉风?
可是没想到,上官继在听见他说的这个消息后,先是愕然,不敢置信的模样,随即微微偏过脸去,竟是一副要流泪的模样,倒是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上官继几步走了出去:“我立刻过去,我妹妹现在的情况如何?可是你请的大夫?”
伙计答道:“小的过去的时候大夫就已经在了,也是他让小的来请大人。”
上官继脚步顿了顿,狐疑道:“非亲非故的,怎么会有人给请了大夫?”
伙计低估了上官继心里阴暗的程度,坦然地道:“或许是附近的邻居看见上官小姐的模样不对,好心请的大夫过来的吧,人命关天的事儿,这也不算什么。”
上官继道:“附近左右就那么几个大夫,你可曾见过他?”
提起这个,伙计才觉得有些疑惑:“这倒是不曾,那位年轻得很,不像个积年行医的大夫。”
上官继冷笑道:“所以你就让他和我妹妹孤男寡女地待在了一间屋子里?”
伙计被他诡异的脑回路带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上官继的注意点似乎放在了其他的,有些奇怪的地方?可能只是关心上官绣的安危吧,道:“大人不必担心,那位大夫看样子是真的着急的模样,断然不会对上官小姐做出什么事,而且,上官小姐的样子,也着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