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没接着说下去,就上官绣那副形容枯槁,脸如金纸的模样,能下得去手的,不仅要是色中饿鬼,还要是良心被狗吃的畜生。
上官继却颇不以为然的样子,冷哼了一声,随便吩咐了一个人准备马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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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思放下了搭在上官绣脉上的手,沉了沉脸色,取出身上的银针,往她的几处大穴上扎了几下,随即放下。
上官绣悠悠转醒,看见夏思,眼中闪过惊讶,继而了然,目光里带着愧疚,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她一捂住了口,指缝间就渗出血来。
夏思道:“先不要说话了。”
“不,咳咳,”上官绣颤着嗓音道:“夏大夫你知道我的病的,求你,求你……”
夏思生性跳脱乐观,对于这样病歪歪而带着忧愁气息的女子实在是无法理解和欣赏,但是一个这样的女子向他说什么,他也实在是不能拒绝:“你说吧。”
不说,她估计也活不长了。
每天有多少人死,多少人是因为没有大夫救治而死?
但是上官绣不得不说有一半多的原因是自己作死的,夏思医治她已经尽心尽力,本来也是可以好的,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让她不要命似的作践自己的身子,对于这个,夏思知道她也肯定是有无奈的,可是这样不配合也让他这个无偿帮助人的大夫很是挫败无力。
上官绣指了指屋子里唯一的一个破烂柜子,口中已经要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夏思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拉开了,里面放着一件崭新暗蓝色的水波绸衣裳,这样破败的屋子里竟然能有这样价值的衣服,令夏思忍不住惊讶了一下。
夏思看着上官绣,上官绣微微点点头,于是夏思把衣裳拿了过去。
上官绣一碰到这件衣裳就紧紧地攥在手里,眼睛一闭,泪珠子就成串地滚了下来,接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剪子,苍白的手颤抖着,却最终无力地放下。
夏思看着倒是有些触动了,这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性格不是他所喜欢的那种,但是能让他一直帮她到现在,一部分是因为同为邻居的情分,另一部分就是这个女子在柔弱之间所展现的坚韧。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哭,带着失望和绝望。
上官绣即使是夏思帮着她,也很少看见她表现出明显的感激,喜悦什么的就更是难见了,总让人感觉淡淡的,有点疏离,弄得夏思面对她的时候都有些讪讪地,除了看病很少和她怎么接触。
一个这样的女孩子,突然的哭泣,是很能打动人的。
上官绣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原先夏思给她治病所养出来的那点红色在她的脸上褪得干干净净,灰白的颜色笼罩了她,让她本来的容貌几乎辨认不出来,显得衰老如枯叶,近乎丑陋。
上官绣抚着衣裳,低低地问道:“夏大夫,你说,什么算是对一个人好?”
夏思没想到她问这个问题,一时有些怔愣,再看她手中拿着的明显是男子样式的衣服,不是她那个哥哥的,就是什么情郎的,两方面都不是他可以轻易开口评论的,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什么:“呃,这个……”
所幸上官绣也不要他什么回答,只是伸出自己苍白的手,她用这双手,穿了无数的针线,扎了无数的血泡,甚至,彻夜干了无数的粗活。
所有的抱怨与委屈含在口中,却终于无法诉诸口端。
上官绣久久地盯着这件衣裳,眼神中的复杂让夏思不自在地偏过头,这些事情,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置喙的。
她所有认为的好就是拼了命去给他钱,给他做针线,当这些都成为多余,当她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多余和污点,是不是,死了,才是对他最大的好?
她知道他已经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从他不再回家这一点就已经很明显,她知道他身边已经有红袖添香,明媚如花,因为她就在那间屋外,听他和晓风颠倒缠绵,在他们事后,烧水,端水。
很少有清白人家的女子愿意去那里干活,于是她去了,为了给他赚那些对于他而言已经无关痛痒的小钱。
她什么可怨恨上官继的,毕竟这些都是她自愿的。
可是眼泪这种东西,还是不能自已地流下,不知道是出于什么。
与眼泪一同流下的,是她口中艳红色的血。
夏思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手腕上,只是那么一搭,就已经知道无力回天了。
上官绣松开了攥着衣服的手,用最后的力气推向夏思,夏思先是一愣,随即有些了然:“你想让我把这衣服交给谁?”
“不,”上官绣一边说一边吐血:“夏大夫,你,你收起它,不要,不要……”
她的话断断续续地,眼神里透出浅浅的悲伤和哀恸。
夏思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的她的脸色,上官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红光似的东西,这就是回光返照了,道:“好吧,这件衣裳我一定为你收好。”
上官绣的眼里闪烁着最后的光彩,略略一点头,眼睛似乎是最后般希望似的投向门口,手指却缓缓放松了。
人死如灯灭,手指一松便再无什么可以抓住的了,却最终心意难平,死不瞑目。
夏思见惯生死,一时间也有些黯然,伸出手就要合上上官绣的眼睛,却猛然间听得一声怒喝:“你在做什么?”
夏思一回头,上官继横眉怒目地看着他,目光里不仅有愤怒,更加有嫌恶猜疑。
夏思整出个端肃的表情,想要皱眉,看看身子还没凉透的上官绣却也有些不忍,道:“你是谁?”
上官继上前一步,看见睁着眼睛的上官绣,显然是已经死了,一时间仿佛被重锤愣头敲了一下,愕然不已,想过她的死已经不少次了,却没想过就这样展示在了他的面前。
夏思看着上官继的反应,约摸已经能够猜出这就是上官绣为之心心念念的哥哥了,一时间隐约有些不齿。
以他这个年纪就所达到的医术造诣,能在斐休身边拥有那般的地位,称一句天才并不过分,他也不是那等死心眼的读死书的人,眼睛脑子都是极为好使的,如何看不出上官继虽是错愕惊慌,但是几乎看不出哀伤,甚至有一分释然。
估计是嫌弃这个妹妹已久了吧。
他原来看上官绣的家境,只以为她的哥哥该是穷得要乞讨了,才让妹妹过成如此模样,没想到人家光光亮亮地往这小破屋子前一站,官老爷的气派都要出来了,上官绣临终以前,他摸着她的脉一看,就知道是即将将养好之时骤然亏损心力,加上时令所感,本来就是最虚弱之际,一下子来势汹汹,令他也回天无力。
上官绣的死,跟她的哥哥绝对存在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上官继一下子拉住夏思的衣领:“你是谁?和我妹妹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夏思惊异地看着这人非同寻常的脑回路,他一个大夫,手上的力气非常有限,自然不能上官继相比,倒是跟着上官继过来的伙计道:“大人,这是给上官小姐医治的大夫。”
夏思费力地挣脱上官继的桎梏,咳嗽了两声,听着伙计的话,两个人的神色同时不好起来。
夏思想,你能被称为什么“大人”,却如此对待自己的妹妹,这可实在有些混账了。
而上官继则以为,你虽然是大夫,却和上官绣关系不清不楚地待了这许久,更加上上官绣竟然死了,谁知道是不是你这个庸医害人?
上官继冷笑地看着夏思,口中对着伙计道:“去报官去,我倒是要看看,这青天白日,天子脚下,我妹妹如何能不明不白地惨死家中。”又对着夏思道:“这当中的事情,我定要弄个分明。”
分明?夏思愣了一下,被这个人的脸皮简直要惊呆了,他一片好心,上官绣自己作践自己的身子,活脱脱地把自己的身子作践死了,这可怎么能够更分明?
夏思怒极反笑,指着这间破屋子道:“你跟我讲什么分明不分明?这样的屋子,这样的条件,你一个上官大人,硬逼了自己妹妹不爱惜身体地劳累,还问我如何分明?”
上官继已然很久不曾被这样戳着脊梁骨骂了,脸色骤然就沉了:“放肆!你如何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只这样说,如何证明你不是觊觎我妹妹,我妹妹不从,才至于你痛下狠手杀了她?”上官继的目光略带鄙薄地看着夏思:“你这样的年纪,就是当个学徒的年纪都不够,如何枉称自己是大夫?”
夏思可算是看透了这是什么人了,要他是一般的大夫,第一次给上官绣看病,上官绣死了,上官继这反应,估计只能以为这是个好哥哥,对于妹妹的死过分激动而口不择言了些,可是夏思认识上官绣也是有些日子了,对于她的病情是非常了解,而对于上官继的人品由此也可见一斑,当下心中更是鄙弃,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拿起上官绣交付给她的衣裳,嘲讽道:“什么人眼里看见什么事情,你妹妹是不是处子你竟然都不知?不过在下愚昧,倒的是不知辰国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权倾朝野的‘上官大人’,要处置我,恐怕上官大人你还没那个本事。”
他挂着斐休府中客卿的身份,在朝中也有一个闲职,本身还是西延人,以辰国如今的现状,就差一纸契约成为西延属国了,辰国普通官府想要处置他,不存在的!
上官继乍然听见夏思这话,上官绣竟然还是处子?免不了就是一惊,再听见后面的话,眼见的夏思明显拿了上官绣的衣裳,明显是一个男子样式的,心里又惊又疑。
夏思当然不知道上官绣是不是处子,他一个大夫,管也管不到人家的姑娘贞洁不贞洁的,只是从他给她看病以后,就一再叮嘱过以她的身子虚弱程度,绝对不能行房,不然他把脉都能把得出来,最近可见的是没有,至于以前他自然不知,所以也没有把话说死,只是不管别人的贞洁,他可是不能平白担了这个名声。
萍水相逢,他一个陌生人就看着那点邻居的情分,做到这个程度已然是仁至义尽,剩下的事情还是他们自个儿看着办吧。
伙计在一边看得分明,看见夏思走了,支支吾吾道:“大人……”
上官继眼底露出一抹神思:“这人是什么来历?”
伙计道:“好像是附近的大夫。”
上官继登时就微微冷笑了,附近的?这就是跑不了了,等他弄清楚了,要是这人只是虚张声势,有的是他磋磨他的时候。
上官继道:“拿着我的名帖,找个僻静地方的仵作来验尸,只交给我便可,至于……”上官继目光最后看了一眼上官绣,继而不愿意再看:“找人找个好地方,埋了。”
伙计有些犹犹豫豫地,上官继看出了他的心思:“所有的银子都从我府里支出,务必办得私密些。”
上官继丢出最后一个条件:“办得好了,便来我府中做事吧。”
伙计当即眉开眼笑:“多谢大人。”
上官继狠心?虽不至于太透,但他也是瞅出了两分,可是在一个大人的府中当差,到底可比在药铺子里不见天日地做上一辈子要好了许多,再有一点计较,哪个成大事的人不是心狠手黑的?尤其上官继先前气势汹汹,在夏思撂下话以后却没有贸然得罪,看上去像孙子似的熊,可是能忍得这样的,那才更是有脑子的。
来日方长,以后谁晓得谁栽在谁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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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风华看着暗卫递上来的纸条,指上一抖,纸条就碎成一片一片的,雪花似的飘下,最近她的内力增进了不少,比前世固然还差得远,不过这等事情慢慢来,她不算十分着急。
怎么说呢?夏思给上官绣治病这件事她还是知道的,前世上官绣她接触的不算多,印象却还是有的,如今回想起来,就是那张苍白的脸儿,忧郁的眼睛,还有她对她那哥哥几乎带了病态的无条件付出,不过要说这姑娘能有多好,那也未必,她的身体限制了她的大部分行为,不然的话,恐怕也是个心机不少的主。
洛风华重生归来,安排了棋子,却也不会特特地要她死,夏思要治,那就让他治,这半分情面是给斐休的,却没想到,到底差不多的日子,上官绣还是死了。
洛风华手指抵着下巴,想,上官继该是个什么反应呢?
第一反应估计是庆幸,终于没有这个妹妹给他风光无限的仕途上丢人,但剩下的就不好说了,他会在人死后想起上官绣的好处,长久地悲痛,死人会抽象化成为一个完美的符号,让他感觉哀伤,这哀伤却也不是对逝者的,而是让他觉得自己还有良心这种东西的存在,并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好哥哥。
说白了,就是做戏给别人和自己看的虚伪,并最终能成功打动安慰自己的行为。
看,即使这么久了没想起他,她依然如此了解他,不过为了给自己推脱罪责,一片好心的夏思夏大夫就要免不了被记恨上了,真是一片好心给自己找罪受。
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夏思救她,洛风华该承的是斐休的情,没有斐休,即使是看上去挺热心的夏大夫也未必会救她一个敌国丞相之女,这一点她很清楚,不过看在夏思为着她也算奔波的份上,她顺手给他解决点小麻烦也是无妨。
洛风华想了想,蘸了墨汁,抬笔又随即放下,吩咐道:“取个帖子来,雅致点的。”
看着寥寥几节墨竹印在淡黄色的底子上,疏密得当,别有意趣,再一翻开,同色淡黄的边框,雪白的里子,洛风勉强满意了,蘸饱了墨汁,写了字,道:“给庄子卿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