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风竖着耳朵听了两声,登时知道是什么了,冷哼了一声,挑了眉头,身子一转,就用被子蒙住了头。
左右她睡着了,什么都听不见。
“小姐,小姐,你可是睡~着~了?”
隔着窗户,有人声音悠扬,一字一顿地咬着戏腔,偏偏声音柔而不媚,竟是比一般的戏里书生唱得更加缠绵悱恻,只是这么一句念白,就能勾起人无尽的遐思。
仿佛就是那么个一天,稀碎的影子斑驳,花影儿相伴相依地与着树影摇曳,眯着眼就那么小憩,少年公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脚步轻轻,于是就那么一睁开眼,对视间就过了半辈子的情深不渝。
那半张残页上方才看见的一句话,冷不防地就兜上心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有些好笑,又似乎惆怅。
人家小姐多不过双九年华,她这个“小姐”却是老得很了,她总会以“妖孽”“大叔”调侃斐休,其实只是仗着他不知道,她实际只比他小两岁而已,她的年纪在女子中再过几年几乎要做了祖母辈,以他的年纪,却足够娶一个戏文里的小姐,成就那么一段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佳话。
这世道啊,对女子还是不公的。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自己口口声声都是在推拒的,再要弄什么小性儿可就着实说不过去了,少年人耳鬓厮磨,争风吃醋,那是情趣,那是年少里头把韶光看得忒贱的放纵,她却不该再是这种拿腔作调的样子。
她女装时是大家闺秀的典雅美丽,少年打扮时雌雄莫辨的精致漂亮更是惹了多少或嫉妒或痴迷的注目,可是真教她用二十六岁时的面容再做出那般打扮看看?还有多少爱慕痴缠的目光能不改变,有多少人看着她的脸,能不在心底认为她是一个年华逝去却犹自不安分的女人?
恐怕就是一开始想调戏她的高飞,看见她的脸,也只会暗骂一句晦气,这么会找上这么一个老女人吧?
哪怕如庄子卿,如今十七岁的他,看见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子,可能产生的最多的情绪就是因为她的年纪而产生的尊敬,又怎么可能还毫无顾忌地把她引为知己?
这不是人言可畏,而是时光划了一道天堑,深深的,生生的,不可跨越的阻隔。
横在生理,横在心理。
所以啊,她有什么可气,可不高兴的呢?
他不告诉她他要走了,他不告诉她他要娶王飞燕了,不告诉,也……也不需要告诉呀。
洛风华低声道:“你回去吧。”
她要心如止水,他也用实际行动逼着她这样,所以也请你,真的真的不要再这样了,做一个言行一致的人可好?
他说,珞珞,我不怕你心如磐石,却怕你心如铁石,冰冷得失去了可以让自己温暖的力量。
有时候,冷不可怕,得到温暖又失去以后的冰冷才是最可怕的。
如果当初她不曾相信上官继相信得那么彻底,如果当初她对待晴宛对待得没有那么真心,那最后她就不会恨得那么咬牙切齿,辗转难眠,她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识人不清是自己眼瞎的,活该的,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真心有什么理由可以被辜负得如此坦然。
斐休在窗外,不言语。
洛风华知道不管她的声音多小,他肯定听见了。
他的影子投在窗上,长久地成了一道刀刻剪影。
一内一外,彼此静默。
月亮在云层里游荡,他的影子也就忽明忽暗地,若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若不是她一直在看着窗外,她会以为他早已经离去。
天色一层层地加黑,又逐渐由浓转淡。
洛风华从一开始的冷静,逐渐变得不耐烦:她已经说了,他为什么不走呢?待在这儿,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如果什么都不能改变,那又何必待在这儿呢?
外头……又那么冷。
露水在草叶子的尖上悄悄凝结,渐渐趋于冰凉,水珠的颜色质地也变得干燥发白,最终变成了一层薄薄的霜。
寒气从窗户的缝隙中悄悄进来,洛风华原本有些撑不住的眼皮子在感受到寒冷后登时清醒了,随即立刻往窗外看过去,那个剪影,还跟个不动不摇的影子似的,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
天色发白,他的身影也变得模糊。
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
洛风华心中一怒,几乎是由着一种冲动,赤脚踩在地上,就要去开窗户。
手指碰上冰凉窗棂的瞬间,洛风华全身一哆嗦,受凉的脚趾下意识地抓紧了地面,似乎想要留住一丝单薄的温暖,一种酸涩的感觉忽然就涌上心头。
颓然地放下手,头抵着窗纸,一时竟然无言。
无处不在的寒冷浸透衣衫,凉入肌骨,窗外的斐休慢慢地起身,隔着同样雕花冰凉的窗棂,小心地,把自己的额头,合着她的影子,相印重叠。
隔着窗都能感受到的呼吸,那些所有的可念可见不可说的心意,随着呼吸仿佛也可以交换,又在空气中冻结如冰成霜。
斐休忽然就明白了,他何必非要她如此纠结为难,只要有这么一份彻夜难眠,就足够成全了所有的妄念相思。
他在,他等,他放手,他成全。
所以想为自己唯一问出的那句话再也说不出,因为清楚,他在她的心中,并没有那样的分量。
她有她的恨,她有她的牵念,她还有父亲家族,他明知故犯,又何苦还咄咄相逼。
斐休倒退一步,离开了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