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休拿起一本书递给舒娅,道:“能念给我听吗?”
之前的尴尬正好借由这个掩饰过去,舒娅接过来一看,上面竟然是西延文字的书,奇怪道:“哥哥怎么忽然想听这书了?”
难道也是为了恢复记忆?
舒娅笑得有些勉强。
斐休道:“只是想听听上面讲了什么内容而已。”他又问了一声道:“可以吗?”
他都这么说了,舒娅自然不能反对,这上头的西延文字既是竖排繁体的,又没有隔断,舒娅看起来颇有几分费劲,慢慢地念道:“越……越调,斗鹌鹑:则为你彩笔题诗,回文织锦;送得人卧枕着床,忘餐废寝;折倒得鬓似愁潘,腰如病沈。恨已深,病已沉,昨夜个热脸儿对面抢白,今日个冷句儿将人厮侵。”
舒娅这么念出来,有些地方断句都是错的,只懂得了个大概意思,不过就是那大概意思也让她颇为羞涩。
她以为,这是斐休借着让她念书的名义对她的表白。
斐休随着舒娅念的字句一点点地在心里划着那字形,然后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真的成了文盲,对于舒娅念出来的字,他竟然真的想不出来它们长了个什么样子。
有点……尴尬。
他反反复复地摸了那纸条那么多遍,丝毫都没考虑到他已经忘了怎么写字才导致摸不懂,因为在他潜意识地认知中,写字认字该是一件极为熟悉而容易的事情。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舒娅的沉默和……羞涩?
这什么事?
为你彩笔题诗,回文织锦……卧枕着床……忘餐废寝……
原来是因为这个,嗯,这本是个什么书来着?
他,他好像也不知道。
但是他的做法无疑让舒娅误会了一下,斐休不方便解释,只能当什么都不知道。
有些事情可以勉强,有些不可以,就算让她误会了,空欢喜了,他也很难产生很深的愧疚,他的冷漠仿佛透进了骨子里,哪怕负了她的心意都不能欺骗他自己的真实感受。
斐休道:“这是什么书?”
舒娅的欢喜就像一个泡泡,初时五彩炫目,但很快就破碎了,她咬着嘴唇,轻声道:“《西厢记》。”
哪怕是看不见,他都能感受得到她的失落。
一方面他答应了娶她,然而另一方面,他都哄都不愿意哄她。
她很委屈,但他也实在不愿意如此。
而他和她甚至要在一起共度一生,男子和女子比较着来看,这对舒娅而言就更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偏偏这个姑娘非要拿出那一个又一个承诺来捆绑斐休,斐休接受了她的捆绑,她却也不可能得到快乐。
这个男子不喜欢她,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明显的了。
然而她还是不愿意放手。
或许,或许有一天,他就能感受到她的好,或许他就能不计一切地喜欢上她。
舒娅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可这又是她所选择的,她勉强道:“哥哥我先走了。”
继而就匆匆掀了营帐帘子走了出去。
她的声音里甚至带了哽咽。
斐休的心比他自己所想象的还要更冷酷一些,他漠然地听着那姑娘带着哭腔的声音,只是因为他一句问话就能如此委屈,不能说那个姑娘矫情,只能说她累积了太多的失望。
他让她失望的。
然而就算他怜悯她,他感激她对他的帮助,怜悯和感激也不能变成喜欢和爱。
斐休手指漠然地划过书页封面上的《西厢记》三个字,第一个字是“西”,先横,然后是竖,再然后是一个转折……随着这样的勾勒,一些东西似乎在慢慢苏醒……他的学习和从来没学过的自然不会一样,失忆不代表所有的记忆的失去,而只是暂时没有想起来而已。
就如他下意识地会说西延语一样,写字这种事情也几乎成了他本能的一部分。
“则为你彩笔题诗,回文织锦;送得人卧枕着床,忘餐废寝……”斐休的手指一动,重新回到了刚才舒娅翻着的那一页,一点点地勾画过去,这些字于他而言根本不需要花力气地就印入了脑海中:“昨夜个热脸儿对面抢白,今日个冷句儿将人厮侵……”
这些句子毫无磕绊地顺了下来,他不太能确定是自己的过耳成诵,还是他本来就会。
这些小小的文字,仿佛就像一只只小蚂蚁,在他严密地被封锁的记忆之门上疏通了一个孔洞,让那些曾经的东西细细长长地流淌了出来。
斐休正在专心致志地辨认着纸上的字,脑海中忽然就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哥哥!”
这个声音出现得太过于突兀,又太过于平常,以至于做事一贯十分专心的斐休都没能分辨出这是现实中的还是他脑海里的,下意识地就应答了一声:“嗯……”
四周寂寂,只有他的指尖从书页上滑动的声音。
斐休的手指顿了顿,随即茫然地抬起头,手指就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眼前一片黑暗。
就如曾经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样。
他想要看见,但他又确实看不见。
他轻声道:“你在吗?”
风过也,无人回答。
斐休就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低头,接着摸索着书页。
她在的,她一直都在的。
她就在他的旁边,只在他低头的瞬间,他就能感受到她的存在,用她小小的稚拙的手放在他的眼睛上,抚平他半世疼痛流离。
我想不起你,但我知道你。
为什么现在的我会不喜欢现在的你呢?
对不起,对不起呀,我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