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出门而去,不曾回头,也不曾再回来。
那一年的天凉如水,除夕烟火,元宵佳节,只是就这么少了一个陶星落而已。
据说,尸骨无存了。
据说,她死得挺冷静的。
据说,有人好像捡到了她的一角衣裳。
庄子卿没看,也不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外头的莲花瓣磕碎了,庄子卿才看出手里琉璃灯另藏了机关,朝着底子略凸起的地方一按,一转,外头一层的花瓣就被卸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细细雕刻的诗句。
小篆,隶书,草书,楷书,几乎每一种字体都被书写了一遍,小心翼翼地镌刻在了每一寸的莲花的瓣上。
“卿卿……”一个人在轻声道。
庄子卿抬起眼睛,看清了来人:“风华……”
洛风华看着庄子卿消瘦了许多的面容,既震惊又心疼:“你怎么忽然就这般了?谁做的?”
三年前斐休把皇位禅让给了连锦,然后就和洛风华游山玩水去了,没想到忽然一个消息过来,在京中担任帝师的庄子卿毫无预兆地就重病至卧床不起了。
庄子卿咳嗽了一声:“离我远点,你身上寒气重得很。”
洛风华:“……”
但她还是退后了一步,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放在炭炉上烤着。
庄子卿在她下一次发问之前,就自己道:“没有人害我,只是我自己时候到了而已。”
洛风华手上一颤,火星子差点被抖到衣服上,明明已经没有上辈子的事情了,为什么庄子卿怎么还能如此短寿:“你今年还不到三十,怎么就时候已到了?”
洛风华眼睛一转,也看见了庄子卿手上的琉璃灯,眉头一皱:“这是什么?”
她如今的目力极好,只是一扫就看见上面的词句,有些费力地,她才想起一个可能的人,犹豫道:“陶星落的?”
庄子卿淡淡地:“我的。”
可是没有否认陶星落。
洛风华对他话里的避而不谈不能再熟悉了,可是这十年来,庄子卿明明没有多想起陶星落,而且洛风华了解他,庄子卿绝对没有动情,不然也不至于在陶星落死后冷静至今,但是如今又是个什么意思?忽然就想起一个死人了?
庄子卿把灯掩盖了放到一边,道:“你如今能回来很好,我临死之前见着你,倒也没什么遗憾了。”
洛风华还是不能相信:“怎么好端端地就……”
庄子卿面色苍白如纸,神态却依旧清冷矜贵得很:“在我死后,把我埋到陶星落死的地方吧。”
洛风华直觉到这一切,甚至庄子卿的死都可能和陶星落有关,可是那么一个女子,纵使之前是陶家背后的掌控人,纵使再怎能优秀,如何一定影响得了心高气傲,面冷心冷的庄子卿?
洛风华忽然就愣愣道:“那你能为了我留下来吗?”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这样问。
庄子卿笑了笑,道:“幸亏斐休没听见。”
君臣之别,庄子卿之前都是叫斐休“陛下”,就是斐休退位了,他还是会叫半戏谑的“太上皇”,如今突然直呼其名,洛风华没听出来,只是有些愣:“能吗?”
很久以前,庄子卿想回庄家,洛风华就问他能留下来吗?
彼时的庄子卿真的留了下来。
然而,此刻的庄子卿笑得略有无奈:“自私啊,风华卿卿。”
他于洛风华而言,绝对不是最重要的,毕竟她有斐休,还有了孩子,她又不是天天牵肠挂肚地想着他,却是非要他在这儿好好地活给她看。
对上洛风华不死心的目光,他终于回答道:“不能。”
洛风华皱眉道:“她有那么重要吗?”
生死有命,在两人的口中却仿佛可以自己决定似的,或者说,即使洛风华不能决定,却好像庄子卿能似的。
庄子卿长长的睫毛垂下,沉默不语。
——
洛风华从庄子卿屋子里出来,脚下一个踉跄,斐休扶了她一把,看着她煞白的脸色,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过也没说话,只是把她揽进了怀里。
洛风华很久才抬头,眼眶红得很,哑声道:“斐休,我的卿卿没有了。”她的脸上尚有几分茫然:“明明还在和我讲话,说完就没有了。”
斐休拥抱着她,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我在。”
十指交扣,他毕竟还在。
洛风华握紧了斐休的手,一回首,庄子卿的屋内寂静,似乎悄然结束了什么。
——
庄子卿平生不曾婚配,万般女子似乎都不在他眼中。
可是他做过一个梦。
梦里他只觉得脑中十分昏沉,似乎是醉了。
一个女子滑腻的手抚摸过他的脸颊,他睁开了眼睛,朦胧间看见了一个人,似乎有些熟悉的瞳孔,似是而非,差了一些味道,他不大分辨得出来,陶星落?
应该就是了,他想起来自己喝醉了。
可是“陶星落”却似乎不大安分,各种想动他衣裳。
一个女子,怎的能如此呢?
脑子里钝钝的,口中说话便直白了许多,但是他说了什么,伤不伤人,便不记得了。
耳边似乎吵了起来,应该是有人进来了,一个声音冰冷冷的,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他没反应过来是谁,只觉得熟悉,听得他想笑,模糊的视线中,他再度看见了那双眼睛,和之前似乎略有差别,又漂亮又冷,真是好看啊。
这双眼睛看着他,渐渐靠近,属于女子的气息靠近,让他一瞬间有些窒息。
她的身上有香。
和前面感觉到的,不一样的,凌冽的香气。
鼻间都是这种味道,她靠得这样近,以至于他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都在叫嚣着这种熟悉,言笑晏晏的少女,某一个街头的转身,恰恰与他相遇,撞进他怀里的一个春天。
庄子卿没想清楚,事实上,他本就微沉的意识更加因着这香气而昏然。
隐约的,还有一丝烦热不安。
什么软软的东西贴到了他的发上,轻轻地,庄子卿不知道是什么,耳边就有人模模糊糊地在问:要是他被占便宜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呢?
陶星落就是脱了衣裳了,他也不信她会真正占他的便宜。
至于别人,陶星落又怎么可能让别人占他便宜?
他说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说了一些话。
口舌似乎有些木。
什么在靠近,他晕晕的看不见,却能预感到可能发生什么,呼吸忍不住就顿了一下。
随即凛冽的香气钻了进来,靠着他的唇舌的气息,瞬间如一场大火烧遍了全身,就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怦然心动,明明彼时毫无知觉,明明现在依然不曾察觉,却落地生根,渐渐长成不可撼动的唯一。
香气渐渐消散在唇齿鼻尖,却蔓延到了更深处的梦境。
“乔乔。”谁在远处呼唤同伴。
“哎。”
少女答应着,小跑着转了弯,恰恰就在拐角处,她低着头,毫无防备地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就看向了他,目不转睛过后,忽然就笑了:“诶,你真好看诶。”
这是穿着短裙的少女。
还有许多其他模样的她。
长发,短发,娇俏,忧郁,古装,现代。
甚至连她的容貌都在变化,唯一不变的只有她的眼睛,第一眼的繁星灿烂,低斟浅笑间的星光流转,一生一世就可以这样轻巧度过。
他从认识她,到不认识她,再到认识,不认识,如此循环,岁月荒颓。
最终,一身黑衣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他掀开了她是面纱,露出了原本的容色,笑语嫣然。
这本来就是她啊。
一个心底的声音似乎在这么对着他说。
梦境里世界颠倒之中似乎向他展露了某个真相,整个人的思绪似乎都被放松了许多,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亲吻上了她的唇。
沉沦,放纵。
一夜绮思。
醒来的庄子卿因宿醉而头痛,只隐约记得一个女子的相貌,随之看见了床头了琉璃灯,手伸出去的瞬间,他有一瞬间的晃神,随即就忘记了。
就那么一个影子,作为一个有甜冷香的旖旎美梦而存在。
反正不可能是陶星落。
——
十年以后,洛风华看着庄子卿问:“你喜欢陶星落吗?”
庄子卿一直告诉自己,他不喜欢的。
郎心似铁,岂因那些小小的执着就可以改变。
庄子卿的手垂下,重新攒了些力气才握住了手里的琉璃灯,他的生命如此清晰的从他身上离去,让他感受得如此分明,可随着生命的流逝,另外一些力量和记忆却回到了他的身上。
眼前的分明还是洛风华,可不知怎么就淡了许多。
他问:“你过得好吗?”
洛风华有些愣。
他就先笑了。
这个世界的女主,又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呢?
洛风华很认真道:“知道你病重,我就一直不怎么好。”事实上,为了从外地赶回来,她已经三天没合过眼了,朦朦胧胧地从来没能真正睡着过。
看着洛风华眼底发青的阴影,本来可以抽象为一个符号的人又血肉分明了一点,她的情感在此,对他的用心不是假的。
庄子卿手里的东西已经要握不住了,他费力地攥紧了,道:“你会很好的,”他顿了顿,提了最后一口气,语气温柔愧疚:“乔乔已经等了我太久……”
最后一丝生命力被抽走,他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洛风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瞬间泪流满面。
庄子卿想,纵使下一世,相逢还是不能相识,但还是毕竟能相遇。
就像这一世他街头看见陶星落微妙的熟悉,就像手持红梅上门拜访的陶星落,在看见他那一刻,忽然就温软的眼神。
她咬着字,对他说:
青青子卿,悠悠我心。
——
陶星落看着面前虚拟屏幕上的庄子卿,这是她死讯传到庄子卿耳朵里的时候,庄子卿正在整理文书,面容明明好看得像个女孩子,态度却冷得很,一句“知道了”就随意打发了。
陶星落对此毫不意外,屏幕一划,转到了那年的除夕,庄子卿裹了衣裳,在不知为何就在外头站了一夜,天亮的那一刻,霜雪在他的睫毛凝结成冰。
她和他相处的真的不多,她就是把整个人都押在秤上,在他心里又能值当几斤几两?
何况美人心思从来善变,她又能从何揣度呢?
陶星落在庄子卿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道:“系统,你说他有没有那么一刻,对我是动心的呢?”
系统顿了一秒,道:“根据人类情感分析……”
“打住。”陶星落知道系统一旦开始分析那就没完没了了,可是她要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理论做什么?庄子卿一看就是不大适用的模样。
而且,话问出口了,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答,她就不想知道了。
陶星落兴致缺缺地又划了一下屏幕,于是就转到了任务界面。
系统转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它的结论——权衡之下,陶星落也未必想听到了:“宿主大大,这是要走了吗?”
“嗯。”
“滴,系统ZK3100为您服务,请确认您的权限,滴,正在打开任务,嘀,嘀,嘀,倒数三秒,即将进入下一个平行世界——”
“警告!警告!由于宿主上一个世界擅用能量体系,已被星际穿越管理系统监测,即将开启惩罚模式!惩罚模式将在三秒后开启,宿主将被封闭记忆——”
“!”
“……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