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风沙遍地。
陶星落咬着干裂的嘴唇,拿着斗篷把自己包了个严实,道:“系统,你这样可就忒不厚道了些,我明明是来做任务的,为什么还要自己过来?不是应该有什么传送一类的东西吗?”
系统的声音中带了一点僵硬的无奈:“宿主大大,目前不是非必要状况,所以无法自动开启,而您的经验不够充裕,也无法开启主动传送,要是强制开启的话,会影响到下个任务。”
陶星落摇头叹息道:“哎,这该死的愁人的经验主义。”
系统的声音几乎没有停顿:“大大,经验主义不是这个意思。”
陶星落道:“知道了,那我要是必要情况呢?”
系统道:“必要情况下执行任务会主动解锁技能,比如之后对女主的协助就将主动开启隐身这一技能,请宿主大大保重自己。”
陶星落奇怪道:“开启技能就算了,叫我保重自己是什么意思?”
系统这次明显停顿了一下,随意卡壳似的沉默了。
陶星落皱眉:“系统?”
系统的声音变得呆板机械:“下面内容的开启需要宿主授权,倒计时三秒,时间结束后将视为宿主自动放弃,三,二……”
——
陶星落一口血喷了出去,随即口角处的血细细地淌了下来,胸腔内气血翻涌,碾压似的疼痛,她的手上攥着一根簪子一样的东西,簪身上隐约见得血迹。
陶星落哑着嗓子道:“收。”
圆滚滚的珠子深陷沙地,闻言突然跳了出来,上面平滑不见任何痕迹,木头般的质感中带了一丝金红色,落入陶星落血迹斑斑的掌心,陶星落另外一只手撑着地,坐起身来,然后把珠子重新装到簪子上,簪子上残留的一点血痕随即消失得干干净净。
陶星落把簪子随手插到自己的发上,又吐了两口血,发现自己还是站不起来,于是索性就这么半坐不坐地瘫着。
她要是不开口,系统也不会说话。
而此刻的陶星落根本没有说话的心思,于是周围安静也不安静。
不安静的是那边的动静。
紧闭双眼的俊美男子,脸色冷峻的女子,难掩不甘和心虚的姑娘,乱乱的像一场痴心妄想。
她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她。
于是又很安静。
她就是一个局外人,隔了无数的时空和时间,像是成全别人,实则为了自己,做一些不明所以的事情。
——
春日景和,边城的春天来得比南方晚一些,风沙不见少,但确乎能看见翠色了,蒙蒙黄沙间也能嗅得出那种鲜明活泼的气息,修长的柳枝被挽在手里,穿插着编出一只精致的花环。
有人瞅着有趣,问道:“卖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笑道:“可以啊。”
铜板落到手中,她仿佛尝到了卖花环好处,索性直接找了个地方坐下,折了一堆柳枝,闲适地编着,手上的动作翻覆,眼花缭乱得怪好看的,倒也吸引了一些人驻足看着。
一双白布纳的鞋子停在了她的面前,无端让人产生一种十分干净的印象,她头也没抬,问道:“客人,买花环不?”
来人的声音有些低,可以想象他眉间微蹙的模样:“陶星落。”
正在低头编花环的陶星落闻言手上一顿,随即又取了一根柳条接着编了起来,俨然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
庄子卿又叫了一遍:“陶星落。”
陶星落不吭声。
庄子卿的唇微微抿了起来。
陶星落等到手里的花环编完了,庄子卿的唇也快抿成直线的时候,才把手中的花环突然戴到了自己的头上,笑眯眯地抬头,站起来对庄子卿道:“卿卿你来啦。”
庄子卿不说话了,不冷不热的目光落在陶星落的身上。
陶星落扯着嘴角笑了一笑,笑容收敛了,也有了三分倦怠凉意,却是转身先对着围观的人拱手道:“叨扰各位了,如今不做生意了。”
直到周围的人散去,庄子卿方才道:“你怎么不做生意了?”
陶星落头上尚带着柳枝编成的花环,然而她还并没有往上插上鲜花——边城寒凉,就是不娇气的花儿这个季节也是少见的,于是陶星落的花环更像是一只草环,虽然翠色满目,却是少了艳色点缀,素气得正如她此刻的容貌一般,虽有亮点,却又见得平常。
一片柳叶遮住了陶星落的眼睛,陶星落吹了口气,把柳叶吹得偏过去,这才慢悠悠道:“庄公子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呢?”
她的称呼转了更加客气生疏的“庄公子”,庄子卿微蹙的眉头却没有打开,反而影影约约地觉着了些产生变动的因素,陶星落目光向上看着眼睫处的柳叶,睫毛颤动,带了些天真而冷淡的模样。
庄子卿看着她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陶星落眼睛一眨,又笑了:“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陶星落的伤尚未好得完全,更好巧不巧的是她随身带的钱不知何时遗落了,而系统因为任务原因,无法提供实物特别是钱财上的帮助,如今的陶星落面容略带憔悴,一身衣衫虽然勉强清洗了,但还是能隐约看得见血迹,话一多说嗓音里就带了三分颤。
但陶星落表现得十分之镇定,于是庄子卿就真的什么不曾察觉。
谁知道呢?
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啊。
甚至很多很多年之后,庄子卿回想起来,都未必知道。
庄子卿最后一次听见她这样反问,是在战场之上。
北夷突袭,西延主要的兵力大半在了辰国那边,齐墨率领北夷士兵乍然突破边境,直指都城,无疑给西延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留在都城的众人无不惶然。
别人不知,他们却是知道,辰国如今看似在被内部起义军吞噬,实际一切都在洛风华的计算中,只待起义军打到辰国帝都前,却是西延坐收渔翁之利。
如今西延这渔翁之利尚未可知,北夷却更要做那黄雀在后。
收到消息的庄子卿上齿划过下唇,迟迟没有松开。
斐休临行前不顾西延其他势力的怀疑不满,把一切事务交给了庄子卿负责,这不仅是表示对庄子卿的信任,更是肯定了庄家的从龙之功。
如果此去辰国,西延一旦功成,两国当真能实现合并,庄家之前提供帮助在前,庄子卿为斐休稳定西延在后,庄家的地位比之在辰国时期必然更上一层,而庄子卿这样年轻的年纪就更是不可限量。
庄子卿身上所要背负的,是洛风华的信任,也是他自身家族的未来。
北夷猝然发难,他就要承担起整个西延。
洛风华把西延交给他,不是为了回来发现国都不复的。
门被敲了两声,然后推门进来一个人。
陶星落。
她一进门就问道:“北夷来势汹汹,如今已经连克边境十五城,你打算怎么办?”
庄子卿凝目,没立刻开口说话。
从知道北夷突袭以来他就从未停下过思考和对策,这个涉世不多的少年在最大程度上思量着一切的可能,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能行差踏错,也因此让他如今开口极为谨慎。
所以他没有立刻问陶星落是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
陶星落目光落在他书桌上的琉璃莲花灯,略略放缓了口气道:“西延早在十年前就废黜了府兵,现在各地能调动的兵力十分有限,而西延都城军队,名义上纵然是归你管辖,但实际上你比我更清楚,这些在西延盘踞多年的势力,纵然能因着斐休的威势而表面上听从你,实际却并不可用。”
庄子卿当然知道,一方面是亟待处理的兵情,但是另一方面却是自己可调动力量的有限。
那些人会对着斐休令行禁止,但是对他却并不会,不管面前是怎样的家国危难,等到他们能真正意识到的时候,纵然还有圜转的余地,可是生灵却要涂炭。
如果生灵涂炭也不足以令当权者动容,但是权力却势必要在考虑的范围内。
庄子卿如果此刻放手,以后说不得就要步步向后,这绝对不是他能允许的。
陶星落一针见血点出了问题所在,庄子卿还是没说话,空气幽然沉静,良久,他才问道:“你要什么?”
陶星落表面上再喜欢他,他都不信她突然找自己只是单纯想为自己分忧,商人无利不起早,何况还是陶星落,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直白一些。
把事情拆分开来看,世间之事,不大多都是利益吗?
——
陶星落……陶星落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呢?
庄子卿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只有一个朦胧的印象。
事情过去得那样长久,他能想起的事情那样多,却往往忽略了她的表情。
她的情绪似乎总不在他的思量范围内。
门突然又被推开了,窄窄的一道缝。
庄子卿有些恍惚——陶星落曾经做过这个动作。
她大多数进门的时候都是下人通报的,唯一的一次,房中刚好没有下人,他关着门处理事情,或许太投入了,没有听见她敲门的声音,一抬首,就对上窄窄门缝里陶星落的眼睛。
她的眼睛透过门缝打量着他,黑色的瞳孔里是类似星星的东西,也如星辰般亘古恒久,仿佛她就这么看了他许久许久,久到一颗颗的星星落满了她的眼睛,漫天的美丽和寥落。
在庄子卿感受到这双眼睛的美丽之前,在他认出她之前,袭上心头的,是一瞬间极为强烈的悸动。
他把这眼神定义为危险。
因为危险,才让他心中颤动,才让他对着陶星落直接皱眉表达不满,也让他重重惩罚了通报的下人,杜绝这种目光再出现的可能。
只是危险。
他还是不曾想过陶星落对着他的反应是个什么心情。
过了十来年的东西再度出现在眼前,依稀重叠,此刻再度让他心神晃了一下。
门缝拉大,出现的却是小丫头懵懂清澈的眼睛。
轻飘飘地,庄子卿被拉回了现实,心脏不轻不重地多跳了一下,一瞬间的失衡。
落空的,却不是期待。
因为并不喜欢,自然不可能思念,自然更不可能期待,何况陶星落已经死了这许多时间,他又哪里是这般分不清的人?
他问:“怎么了?”
小丫头得了他的回应,开心地挤进了屋子里,举起一盏琉璃灯,得意道:“夫子,我把书还给他们了,但是也把你的东西给拿回来啦。”
庄子卿没有拿过来,只是略略看了一眼:“我的?”
小丫头点点头。
庄子卿想起来了,确实是他的。
十来年前的旧物。
上元节他没有赴陶星落的约,和一群官员去了青楼应酬,喝多了酒,却把一个舞女当成了陶星落,醒来的时候舞女不见了,身边却多了这盏琉璃灯。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把这盏小灯带了回来,摆到了桌子上,再后来就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了。
如今大约是被庄家的子弟无意间从仓库里翻腾了出来。
小丫头手里拿着琉璃灯,指着一个地方道:“青青子卿,夫子,这是你吗?”
小丫头身上一身凉气,靠得这样近,免不得让庄子卿不大舒服,此刻正在压抑喉咙口咳嗽的庄子卿听见她的话,忍不住就是一愣。
见庄子卿迟迟没有说话,小丫头就有些心虚了,忐忑道:“夫子,我又说错了吗?”
“没有,”庄子卿哑声接过她手中的琉璃灯,放在了床头:“你没有说错。”
小丫头就笑得很开心,挥挥小爪子道:“夫子要好好养病呀,刚才我碰见陶大人了,他也说要来探望夫子,但是我告诉他,不能打扰夫子,他不能过来,陶大人就答应了。”
庄子卿点点头,小丫头就又蹦跶地走了。
庄子卿拿起床头的琉璃灯,只有巴掌大的灯由十八瓣莲花组成,雕刻得十分精致,底部莹白,往上逐渐变为浅红深红色,中心的莲花蕊处做了一个小小的托盘,里面还残存着半截引子,这样的样式一度在西延十分流行,只是材质廉价了许多,花瓣也只有寥寥五六片,远不及眼前这盏琉璃灯好看。
而引导这股风气的,是陶家。
在陶星落死后。
庄子卿闭上眼睛,青青子卿,悠悠我心,谁将心事雕琢在这一盏琉璃灯上,数十年无人问津?
如今的灯盏早不如庄子卿记忆中的漂亮了,表面上有了一层灰尘,不知道是因为收管不当还是孩子顽皮,琉璃灯最外层的一瓣莲花竟然被磕损了,露出了里面小小雕刻的诗句。
青青子卿,悠悠我心。
彼时陶星落那样笃定地告诉他,她能败退北夷,条件是陶家摆脱商人低贱的身份。
庄子卿答应了。
如今陶家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小丫头口中的“陶大人”就是陶沈,可陶星落就是死了。
北夷八万人,西延三千兵。
他在最后一次见她时,问,你为陶家如此呕心沥血,值得?
她沉吟,嗯,谁知道呢?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她一个人出去的,她的眼睛那样好看,她的神态那样无所谓,他就以为她真的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能让她在退败北夷之际全身而退。
陶星落是藏了手段。
她也的确退败了北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