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苏春生在此时展示出了他优秀的能力，当里正表示出事已至此无能力时，苏春生紧紧抓住了这得之不易的开口机会。 苏春生的话不长，信息量却很大，他从苏家回到歇脚村后和刘家的交往中挑出了几件重点的事来说，都是村子里的乡里乡亲有目共睹的事实，让刘家想抵赖也无法赖，而这还多亏了元宝到苏家后用心用力的反抗。 这些事每一件展示出了刘家的贪得无厌和对苏家家产的占有，从苏家家境贫寒时刘家的沾吃沾喝昧银子，到借着学艺之名逼迫得刘桂荣生病，还有加上这次，共三次苏家到刘家讨要银钱的经过，以及苏友旺的葬礼和刘桂荣危急生产时刘家的不闻不问，不出一文钱的礼。 这番话真是条理分明娓娓道来，就算大家都知道这是苏春生经过深思熟虑准备好的，可依然为他的口才而感到惊叹。 这一点，元宝是做不到的，因为她既不了解这个时代的律法，对人情世故也是一知半解。 然后，苏春生说到了现在的情况，“娘不仅是已嫁的女儿，更是被娘家卖掉的女儿，按道理讲，从娘被卖的那一天开始，刘家既然拿了娘的卖身钱，那么娘对刘家就再无亏欠，说什么‘孝敬’简直是笑话。”的确，无论是从法理还是人情上讲都是这样的，无人能反驳苏春生的结论。 “可苏家家风良善为人厚道，娘平日里不仅四时节礼不少，还把自己的私房钱交给姥爷姥娘保管，这是什么？！”苏春生扫视着在座的各位长辈，“这是信任，更是人情，试想，有这样的人情在，娘还怎么会写下什么凭据？！倘若连自己的亲生爹娘都不去信任，都不值得信任，这世间还有什么纲常伦理道义可讲？！”他的语气中已不由带上了悲愤，这是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爹娘，被触动了心事。 刘老爹终于低下了头，脸色也变了，而刘大娘也羞愧得不再哭了。做出来是一回事儿，被有血脉亲缘的后辈子孙当着村里主事人的面儿责问，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他们就算今日能得到这笔银子，这张老脸也是丢尽了，在村子里再抬不起头来做人。 而这，也正是苏春生他们经过商量后，采取这次行动的初衷——就算要不回来银子，也要让刘家受到惩罚，为贪婪付出代价！ 但苏春生并不想就此罢手。 “就算今日，我也没有打官司告状的想法儿，不然的话，我会一气之下去县里的大堂击鼓喊冤，只因为苏氏和刘氏在歇脚村中都没有宗族，我这才请来村中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说的依旧是人情。”苏春生对里正和村长欠了欠身，“既然刘家不讲人情，连陌生人都不如，那我们还有什么必要认这门亲呢？！不如干脆断道！” “断道”是乡下人的说法，其实就是“绝交”，而做为亲戚来讲的“绝交”还暗含着另外一层意思，就是无论今后刘家再需要什么帮助，如果苏家都不施以援手，那么舆论也不能再进行谴责了，更别说因为苏家的发达而借上什么光了，甚至，刘老爹和刘氏兄弟也不再是苏家孩子的长辈了，当然了，刘家对苏家也是同样的。 苏春生的这种说法，可以说是对刘家的威逼了，但就苏家现在的情况来讲，这样的威胁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元宝发现，刘老爹再次抬起了头，似乎是想劝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后，还是闭上了嘴。 苏春生干脆完全转向了刘老爹，“我今天最后一次叫你一声外祖父，还要问您一声，是不是就因为苏家这一时的困难，你们就笃定我们苏家没有发达的那一天？！就心心念念地认为，为了这五十两银子，值得和苏家断道？！我说得很清楚，就算刘家一时不便，只要认下这笔帐，哪怕从今而后每个月只还上一、两百个钱，都能说明我们的情意还是在的……” 这一次苏春生在威逼之后，又加上了利诱。 苏家这次出事儿，动静很大，可以说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而苏家的三个孩子又让这些目光最后通通变成了惊诧。 没人能想到，苏家几个小小的孩子，能把事情解决得如此圆满，甚至可谓奢侈。 到现在，还有很多人在暗暗后悔，只因没有争抢上为苏友旺抬棺木和到苏家帮忙的活计，要知道，在这么个小村子里，几个时辰就赚一、两百文钱的差事，那可是相当罕见的啊！ 刘桂荣这次坐月子收到的贺礼，数量出人意料的多，而这些送礼的人，看上的也无非是元宝那出手大方的回礼罢了。 会算账的人，并不是只有苏氏兄弟，苏家可称为奢侈的花销，已被太多人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头。 可以想见，经过这次的事儿后，苏家再有什么事儿，在村子里绝对能达到一呼百应的效果。 虽然元宝因苏春生生病，这大半个月来一直没出门儿，小姑娘们也没来苏家学习打络子，可有根娘却是天天出门买东西的，她人缘好，现在又在苏家帮忙，和她打招呼聊天的人，那真是太多了。 元宝知道，现在村子里一直在流传着各种关于苏家的传说，有人说苏友旺被活生生打死是因为骗了别人一大笔银子，而苏友旺死了，这笔银子却被苏家秘密地留下了。 还有人说，元宝学会了一种奇特的女红技艺，被倪家看中了，出了大笔的银钱要买她的绣品。 也有人说，元宝是福星，生辰八字很特殊，倪家愿意出重金买她进府。 以上这几种版本还算是靠谱的，至于那些神神怪怪根本就不像话的传言就更多了，简直就没法儿听，然而不管什么样的谣言，都脱离不了一件事儿：那就是苏家突然变得有钱且神秘起来了。 而苏春生在这个时候，对刘家提出了利诱，可以说力度是很大的，元宝暗想，刘老爹一时经不住诱惑，认下了这笔债务，也是很有可能的啊，心中满是期待。 刘老爹此时内心也是很不平静的，虽然那些传言他并不相信，但他却想起，刘桂荣第一次来讨要银子未果，苏家当天就过上了吃白米白面的日子，刘桂荣第二次没要回银子，不过隔了两个时辰，苏春生就从镇上拉了一马车的东西回来，还请来了镇上的大夫，天知道，今晚过后，苏家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刘老爹还知道，倪家的马车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停在小巷口，倪家的下人大包小包的东西往苏家送，却从来没见到拿出什么来，这可不是谣言，而是很多人眼睁睁看到的，就算苏家是在卖儿卖女，人家的儿女也太值钱了吧？！ 而且，苏家到现在也没见缺了哪个孩子啊！ 以往，刘家不是对苏家越来越富裕的变化不动心，可自从元宝到了苏家，不管苏家怎么宽裕，刘家都很难从苏家弄到钱了，这才是让他们这回下定决心死抱着这五十两银子不撒手的原因！ 但现在苏春生说了这个话，刘家到底还有没有机会从苏家弄到比五十两更多的银子呢？！ 刘老爹深深地犹豫了，一张老脸皱皱得不像样子，他到底还是颤巍巍地开口说，“春生啊……” 可就在这时，很长时间没开口的里正，忽然间蹦出来一句，“刘老爹，是把到手的银子拿出去，还是贪图以后那不见影儿的人情，你可得想好啊，我们今日既然都来了，你若认下了这笔帐，那可是要签字画押的！” 元宝毫不掩饰地对里正怒目而视，这个家伙是收了他们的好处费后，再来故意搅局的吗？难道刘家给了他更多的好处？不可能吧！ 苏春生挡在了元宝的面前，让里正看不到元宝现在的样子，而苏春生微微低垂的脸上则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刘老爹顿了顿，先看了里正一眼，这才叹了口气接下去说，“春生啊，既是这么样儿，就都照你说的办吧！”已然在里正半是提醒半是威胁的态度中，改了主意，换了口风。 苏春生平稳了一下呼吸，拿出自带的笔墨，开始写字据。 在字据中，苏春生强调了一点：从今而后，刘家和苏家不再来往，只要有了来往，哪怕是包括刘桂荣在内的苏家人哭着求着的来往，刘家都算是认下了这笔五十两的人情银子欠账，必须得还！ 元宝看过这份字据后觉得，就算刘家在这件事儿上理亏了，苏春生这种要求其实也是挺不合理的。 可不知是刘老爹没看懂字据上的意思，还是打定主意不顾一切地留下这五十两银子，总之他很快地在字据上签字画押了，而里正和村长更是潦草，只撩了一眼后，就在见证人的位置上也签字画押了。 虽然苏家的这次是吃了亏的，但三个孩子并不感到非常失落，他们一方面对这个结果有一定的思想准备，另外一方面也竭尽全力了，最重要的是，他们现在的日子并不是过不下去了。 其实这件事的失败，并不是现在造成的，从刘桂荣把银子交到刘家的那一刻起，这笔银子就已注定拿不回来了，但现在最让元宝感到气愤的人，却不是刘桂荣这个罪魁祸首，而是里正这个不办人事的混蛋！ “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和我们有仇吗？还是故意算计我们？有没有他这么黑心的人啊？！不行，我得去把咱们那二两银子的好处费给要回来！”刚一进了苏家的院门儿，元宝就忍不住抱怨起来，不过她还没失去理智，声音并不大。 苏春生拉了元宝一把，“你可千万别去。” 元宝也就是口头说说，还没到不管不顾的地步，借着苏春生的力道，随他们进了屋子。 苏秋生也在忿忿不平，“哥，里正今天的态度真的很不对劲儿，你就不生气，不想想原因？” “生气有什么用？”苏春生先瞪了苏秋生一眼，“你好歹是个大的，就别在这里火上浇油了！”又讷讷道，“至于原因，我还真没想出来。” 早过了吃晚饭的时辰，有根娘已等了他们好久了，此时进了屋子问，“你们三个是到正堂去吃啊，还是就这屋子里吃？我们带着巧巧已经吃过了。”三个孩子走的时候就特地嘱咐过，今晚的事还不知要多久，吃晚饭千万别等他们。 “吃什么吃？我气都气饱了！”元宝一把拉过有根娘，开始和她讲今日在刘家发生的事，元宝早就把有根娘当成了亲人，觉得这事没什么好瞒着的，而且以后还需要有根娘将苏刘两家彻底断道这件事宣传出去呢！ 苏氏兄弟和元宝的想法相同，自然不会拦着，还在一旁填补着细节。 原本三个孩子只是出于情感发泄的需要而诉说了一番，并没期望在有根娘这里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却没想到有根娘一下子就为他们解开了谜团。 “春生啊，婶子问你，若是你得到了刘家三亩地的地契，见那上面写的是每亩地十两银子，那你打算让刘家接下来还多少银子？”有根娘听完了后，开口问道。 元宝是个心急的，“当然是二十两了！”这么简单的数学问题，还用问吗？ “唉，”有根娘叹了口气，“这不就结了，那里正不就是怕刘家愿意用地抵账嘛！” 苏春生垂下头去，“婶子，多亏了你啊，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说到底，我还是年幼，做起事来不能思虑周全！” “啪！”苏秋生一拍脑门儿，“我也是，怎么就没想到这买地会有抽水，早知如此，把那地契按四十五两银子算也行啊，我们不亏的！” “可里正亏了！”苏春生提醒道。 元宝急得跳脚，“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我都要急死了！” 苏春生便为元宝解释了一番。 原来每个地方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买卖田地时，当地的里正或者村长都会收取一定数额的“好处费”，就是苏秋生刚刚提到的“抽水”，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回扣”。 通常来讲，抽水占田产价格的一、两成左右，最多也不过三成，可歇脚村田产的抽水是多少，买过地的有根娘给出了答案：是一半儿！ 也就是说，原本十两银子一亩的上等田，买主要付出十五两银子才能得到，而其中只有十两银子是体现在地契上的，剩下的五两银子抽水是只付出没有收据的，都进了经手人里正的腰包，至于他和村长怎么分，旁人就不清楚了。 “这……这……”元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能卖得出去吗？” 有根娘说，“怎么不能啊，元宝，你看看，咱村河东面可还有荒地？我当初告诉你上等田十五两银子一亩时，你可有觉得贵？” 元宝哑然。 是的，歇脚村土质肥沃，有占到九成的上等田，当初她对十五两银子的价格也是接受的，不买的原因一个是不敢把田产落到苏友旺的名下，一个是没有足有的银钱。 现在元宝有了自己的财产权，又听说苏氏兄弟的理想是买地，元宝还想着，异能里的三十多两银子就当日常家用，等到云锦图样儿的帐结了，她就先买上些地呢！ 可是现在…… 苏春生又给元宝算起了今日刘家这三亩地的帐。 如果按照元宝说的，三亩地只按照地契上的三十两银子来算，刘家自然是不会同意的，到时候，闹腾起来，里正的脸上也不好看。 尤其是元宝还有倪家丫鬟的身份，让里正多少有点忌讳，今天上午，里正将苏春生给的二两银子在手中掂量着，其实掂量的并不是银子，而是苏家身后的势力。 很可能那时候里正就打定了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弄黄了苏刘两家的债务，大家都落得清净，反正就算是苏家要回了田产，他也没什么好处。 假如按照苏秋生说的，还是按照十五两银子来算，虽然刘家和苏家都能接受，可里正却亏了，亏就亏在，歇脚村三亩上等田产生了买卖，可是里正却没从中得到他应得的十五两抽水银子。 元宝想起，歇脚村是个很年轻的村子，不过才有五十多年的历史，里面住的人基本都是“外来人口”，姓氏很杂，连个像样的大宗族都没有，这就造成了里正一家独大的情况。 第一任里正是现任里正的爹，现在还活着，又因为歇脚村离其他村子较远，所以这个里正其实管的只有歇脚村这一个村子，随着村子里人口越来越多，村里现在的闲田几乎已经没有了，也怪不得里正会抓住每一次的田产交易来搂银子了！ “天啊，村子里这么多的田产，那里正这父子两个到底得昧下多少银子啊！”元宝不由发出了一声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