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想让你不好意思。”苏春生低低地笑了，胸膛中发出一阵轻微的震动。 元宝打了个哈欠，“我有啥不好意思的？” 苏春生的身体有一刻的僵硬，也像苏秋生方才那样追问，“元宝，你说的那句话，可是真心话？” 元宝闭着眼睛嘟嘟囔囔，“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哪知道你问的是哪句啊，不过，我在你们面前什么时候撒过谎啊？” 这倒是真的，苏春生又笑了起来，再看元宝时，发现她已睡熟。苏春生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那句“长嫂如母”，也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睡了很久都没有过的一个好觉。 正月十八，天气晴好，屋顶上的皑皑白雪，在晨光中一点点地明亮起来，伴着袅袅炊烟，勾勒出一番冬日景致。 苏氏兄弟的心情却不太好，站在街头拐角，苏春生张了张嘴，却觉得无话可说，苏秋生一副要哭的样子，只是强忍着，默默地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了元宝。 元宝抬起头来对他们灿然一笑，接过包袱头也不回地朝不远处的倪府角门走去，在那里已经站了不少小姑娘和小男孩子，估计是等了不短的时间，个个冻得瑟瑟发抖。 元宝不动声色地加入他们中间，尽力地减少着存在感，但还是引来了很多好奇的目光，因为人家都是人牙子组队带来的，就她这么一个“独行侠”。 好在，倪府的门很快就开了，二十多个孩子走了进去，人牙子被留在了门外，元宝估计苏氏兄弟也走了。 入府后，男孩儿和女孩儿就被分开了。 元宝看了看，她们这些小丫头大约有十二、三个，基本都在八、九岁这个年纪，六岁的她显然是最小的，不禁捏了一把汗。 善喜告诉过她了，像这样一下子入府很多下人的情况，在倪府三、两年也未必有一次，如果她这次被淘汰下来，倪小胖就得另外想办法，很麻烦的，而且那样的话，一进来就会受到很多人的“瞩目”，完全不符合元宝“悄悄”的要求。 她们被带到了一处院子，先点名，元宝顺利过关，接着是安排住的地方，一间大屋子一铺大炕住所有的人，薄薄的被窝卷一个挨着一个，有心眼儿的孩子一窝蜂地往暖和的炕头去了，元宝落在后面，成了最炕稍的一个。 元宝并不在意，把小包袱放在自己的位置上后，就乖巧地站到门外，等候管事妈妈的下一步吩咐，管事妈妈不由看了她一眼，元宝回以乖巧且懵懂的笑容。 然后她们被带去吃早饭，一大碗玉米粥和咸得齁死人的酱菜，让吃饭的灶间里响起了一片唏哩呼噜的吞咽声。 元宝有点发愁，她倒不是嫌弃饭食不好，实在是吃不下，她吃过早饭来的，虽然入府的角门并不是离苏家最近的那一个，可也走不了多远，现在离元宝吃完早饭还不到半个时辰。 元宝文静且艰难地吃着，发现旁边的女孩子吃完了，想了想，就把自己几乎还满着的粥碗往那边推了推，她真不是故意拉拢谁，只是她排在最末一位，也只挨着这一个人。 后来元宝才这知道，这个女孩儿名叫“小月”。 小月看了看那碗粥，有片刻的惊愣和犹豫，再看了眼元宝那单薄的小身体，又果断地把粥碗推了回来，“吃不下也要吃……”小月的声音极为细小。 元宝很感动，小月一定是以为元宝刚刚离家不适应，才吃不下饭的，正要开口解释，就见一只手大剌剌地伸到她们中间，端起了那碗粥，元宝和小月同时抬头，就对上了一张脸。 巧娥长得细眉细眼，小小年纪就带了娇媚，可为人却最是跋扈善妒，这也是元宝后来才知道的。 此时巧娥正端着那碗粥满脸不屑地看着她们，然后一句话都没说，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元宝和小月对巧娥的行为都沉默以对，小月是垂头不语，元宝则往添饭食的地方看了一眼，正看到有两个添粥的女孩子端着空碗失望地往座位上返转。 “哦，原来不是管够，是定量啊！”元宝心想，对巧娥的做法表示理解，并决定以后吃饭可以适当的控制点速度，对仪态上加强些，又转头看了眼身边的小月，把小月刚才的谦让和关怀记在了心里。 吃过早饭后的内容是学规矩，女孩子们在院子中站了两排，因为是单数，所以第二排便多出了一个人，猛一看起来有点被抛弃了的意味，而一向做什么都被排在最后的元宝，恰恰是这个“可怜的尾巴”。 大家站了不多时，一个面生的管事妈妈走了进来，据说这位姓周的妈妈在大太太跟前是很得脸的，而倪府现在，正是大太太主持中馈，所以周妈妈才被委以教导新人的重任。 周妈妈进来后，并不急于开始教导她们，而是先把众位女孩子扫视了一遍，看到元宝时，周妈妈不禁皱了皱眉，“这么还有这么小的，她能干什么？” 元宝和负责督导女孩子们日常生活的于妈妈俱是一凛，因为这次倪府进下人，开始时是由于妈妈把关的，元宝猜，倪小胖和善喜很可能就是在于妈妈身上动了手脚，才她得以顺利入府，那么现在，难道事不可为了吗？ 但周妈妈接下来说，“不过这小模样看着可真是讨喜，人也干净，想来是个乖巧的，估摸着能入了少爷、小姐们的眼。” 于妈妈就咧开嘴轻轻地笑了一下，却没一个字的表功。 元宝先松了口气，又在心底暗叹一声儿，她的容貌出挑，这是藏不住的，在村子里就是打眼的，在这些女孩子里依旧是这样的，这给她带来了便利，也难保不带来麻烦，估计有周妈妈这一句话，她往后的日子是别想消停了，熬吧，熬到进了倪小胖的院子，就能松口气了。 接下来就是讲规矩了，先是于妈妈一条条地说，大家记，等明日再考，然后是周妈妈教礼仪，从最基础的行走站立开始。 想进倪府当下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些女孩儿都是人牙子优中选优送来的，本就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调|教，再通过倪府的初选，所以，对这第一天的训练都接受得毫无压力。 午饭、晚饭元宝都吃得很饱，她年纪小又不挑食，不用争抢，一个大馍馍也能吃得很饱。 到了晚上洗漱后休息时，小月对元宝说，“我特地和旁人换了位置，晚上我抱着你睡，就不那么冷了。” 元宝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睡觉时，元宝打开自己的包袱换衣裳，中衣中裤自然是不脱的，再把夹裤夹袄都穿上，换下来的棉袄棉裤给小月搭在被子上，别看这些衣裳都是粗布面料，却是里外三新，棉花絮得厚厚软软，不然元宝怎么敢睡到这样的位置？！ 这些去年秋天就备好的衣裳元宝还是头一次穿，因为给苏友旺戴孝一直闲置在那里，现在进了倪府，元宝和苏友旺就没啥关系了，自然可以穿了。 小月羡慕地摩挲着这些衣裳，轻声问，“你家能吃饱，日子过得也不错，为啥还要卖了你？”带着无比的怜惜。 元宝想了想，简单地说，“我是童养媳。” 小月了然地点了点头，也躺好睡下，不过等小月来抱元宝时，元宝已裹紧了被子——就算并不讨厌小月，元宝觉得她们也没那么熟，而且元宝真的不习惯。 开头的三天很平静，到了四天的晚上，就有人忍不住了，当巧娥带着两个女孩子去翻旁人的包袱时，对方寸步不让地和巧娥厮打了起来。 其实从第一天晚上，巧娥就开始搜旁人的包袱了，最先翻的就是元宝和小月的，只可惜什么都没找到，元宝那时才明白，为什么离家时，苏春生拿了一小袋银豆子站在她的行李旁犹豫了那么久，最终还是作罢，原来在这种环境中拥有太多的银钱，真不是什么好事。 激烈的争吵自然引来了于妈妈，于是打斗的双方都受到了处罚，只是这处罚的力度可不一样，巧娥被罚从明天开始打扫十天的茅厕，反抗的却被赶出府去了。 看了眼洋洋得意的巧娥，元宝心中明了，看来这个巧娥在府中是有依仗的啊！ 本来巧娥受罚的事儿是和元宝没啥关系的，可偏偏巧娥求了于妈妈，要和元宝一起打扫，而于妈妈犹豫了一下儿后，竟然答应了。 女孩子们在接受训练之余，是要做些清扫工作的，最起码她们自己住的这间小院子得自己打扫，而其中茅厕是最令人厌烦的一种活计，本来是轮流打扫的，现在巧娥犯了错，才被安排一直打扫，可元宝又惹着谁了？ 倪小胖的力量不怎么样啊，元宝暗叹一声儿，决定还是继续忍耐。 可有些事，不是元宝想忍就忍得了的，每天的茅厕实际上只是元宝一人在打扫也就罢了，巧娥不断的恶语相向，她也只当没听见，只是，当巧娥对她说，“要么给我十两银子，要么就滚出倪府”时，元宝觉得她实在是忍不了了。 巧娥趁无人之际将元宝压在茅厕的墙上，“没银子是吧？你这个穷鬼！那我挠花你这张脸，看你还能不能待得下去！”五根尖尖的指甲冲着元宝就抓了过来。 下一秒，元宝手中的扫把直直的抡了起来，带着异味的尘土，向巧娥兜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巧娥吓得一声尖叫，捂着脸就往外跑去，她实在没想到，一向顺从怯懦的元宝不仅敢于反抗，反抗的方式还如此的直接和激烈。 元宝若无其事地继续打扫，心中却不像表面这么平静，巧娥的针对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是因为什么呢？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忍让叫对方得寸进尺吗？还是因自己在培训中过于出色的表现而让她心怀嫉妒？或是巧娥天性如此，现下又得了势，就肆无忌惮起来了？ 真是让人头痛啊，元宝心想，既然无法确定，那就一样样地解决吧，总之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出府去，谁知道下一次入府，等待着她的又是什么呢？ 原本元宝提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准备应对巧娥以后的报复，却没想到，这个夜晚因为另外一件意外发生的事，而变得更加混乱起来。 小姑娘们脱了衣裳钻进被窝没多久，于妈妈就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都给我起来！” 元宝打了个激灵，首先想到的就是巧娥的报复来了，她翻身而起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抓搭在旁边小月被子上的棉袄，今晚还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她因此受冻就不好了，再说穿得厚些，挨打时也能挡一下啊！ 可元宝的手刚拎起自己的棉衣时就猛然间顿住了。 元宝愣了一会儿，放下棉衣，转身下炕穿鞋。 小月却一把抓起了元宝的棉衣，急切地说，“穿上吧，夜里凉啊……”语气满是焦虑。 “还磨蹭什么？！”于妈妈的一声厉喝，让借机元宝甩脱了小月的手，小月见事不可为，只得把元宝的棉衣又丢在了炕上。 元宝扫了一眼，小月丢的是元宝睡的位置，而不是棉衣原来放的，小月的被子上。 是这样吗？这又是为了什么？元宝的心沉了下去。 屋子里所有的灯都被点亮了，小姑娘们面对炕沿儿靠墙站成了一排，在寒夜中瑟缩着，茫然无助且不知所措。 元宝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已不再想是谁在陷害她，而是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又该怎么办？ 于妈妈脸色铁青地从女孩子们面前走过，“我今儿丢了东西，你们谁要是拿去了或是拾到了，现在就赶紧交出来，我可以从轻处罚，如若不然，府里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手脚不干净就是乱棍打死的下场，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们！” 有人开始低低地哭泣，还有人辩白着自己的无辜，其中巧娥的声音很突出，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 “好了！都闭嘴！”于妈妈很快阻止了这无用的纷乱，指了指巧娥说，“你，挨个地给我搜身！” 巧娥麻利地跳了出来，却不是从第一个开始搜，而是从最后一个，所以第一个被搜到的人就是元宝。 元宝的冷汗一滴滴地落了下来，巧娥恶声恶气地说，“元宝，你怎么穿这么多的衣裳睡觉？！谁睡觉像你这样，捆着一身的衣裳，我看你就是藏了东西，快把衣裳脱了！”上前动手撕扯，还借机会在元宝身上不断地掐着。 元宝尖声地哭叫了起来，身上的衣裳一件件地剥落，中衣大开，露出了小小的雪白的胸膛，头发也披散开来，整个人看起来好不可怜，同时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啊——”元宝似乎是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大声地哭着，一头朝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桌子撞去，“我不活了——”这张桌子很是笨重，放在屋门旁边，大致位于炕正中的位置，元宝这样一冲就远离她原来站的炕稍。 除了不敢乱动的小姑娘们，于妈妈早就被吸引了过来，见元宝要寻死，心里就是一慌。 五少爷虽然不得势，可也是府里的正经主子，当初于妈妈也是收了好处的，元宝如果出了错，这与她无关，可元宝若是在她手里出了事儿，总归是个麻烦。 尤其是今天这件事儿，就算是有依仗，巧娥也做得太过份了，这么多的人都明眼瞧着呢，巧娥就是明晃晃地欺负元宝。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主子们之间的争斗，到最后吃亏的总是下人，这一点，于妈妈心里清楚得很，所以，她想也不想就一把将元宝给揪住了。 要出事也不能在自己的手里出事，左右就在这么几天，学完规矩这些小丫头就不归自己管了，往后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于妈妈心里已打定了主意。 元宝借着于妈妈的力道，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两只小手无助地遮挡着自己的胸口，“呜呜”地哭着，“我没脸见人了……” 于妈妈破天荒地安慰了几句，“你这孩子，这怕什么？这屋子里又没旁人，都是女子，一道沐浴更衣也是有的。” 元宝抬起涕泪横流的小脸，懵懂地看着于妈妈，似乎在思量着于妈妈的话，慢慢地止住了哭泣。 “行了，你也别委屈了，这样儿，巧娥搜身，元宝，你就去搜行李吧！”于妈妈故作大度地说，并不知道，她交出的可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差事，而是三个女孩子的命运。 元宝似乎因这从天而降的重用而高兴坏了，她抹了把脸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脚步迅捷地向炕头第一个铺位走去，没人注意到，元宝举在胸前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她的右手食指上便渗出了一滴血珠，随后，元宝就用这只手在她自己的胸口上摸了一下儿。 元宝的胸前，戴了一个自制的饰物，非常简单，是一根红色的丝线穿了一枚铜钱，这是穷人家孩子中最常见不过的装饰品了，谁让他们给孩子置办不起长命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