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苏春生要劝，元宝赶紧说，“这种事不用问公子的，只问问公子身边的姐姐就行了，而且她们和我同样是一等大丫鬟，是没权力罚我的。” 苏春生只得作罢，这边元宝正要打发小丫鬟回去问问静宁，她能不能出府去吃晚饭，那边已有人进门禀报，“元宝姑娘，公子要见苏家少爷。” 苏春生呆了一呆，他想到他来见元宝倪余泽是知道的，毕竟，刚才元宝已明确地告诉了他，“我的事只有公子一人说了算”。 不过，那时的倪余泽并没有见自己的意思，苏春生想，那么到底是什么让倪余泽在这并不长的时间内改变了主意呢？难道倪余泽知道了他们的打算？可那个小丫头一直守在门边，连出门去通风报信的机会都没有啊，倪余泽是怎么知道的呢？ 元宝倒是很高兴，一下子跳了起来，拉起苏春生的手说，“太好了，有什么事你就可以当面对公子说了。” 元宝自然是知道倪余泽的手段的，但她不知道倪余泽安排在她身边的“监控者”有没有撤走，现在看来是一直没有。 好在，元宝虽然对此讨厌，但已经习惯了，她本来也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苏春生看了元宝一眼，“公子怎么突然间想到要见我了？”满是提醒。 元宝灿然一笑，“你不用害怕，公子虽然看起来很严厉，但是人很好的，”想了想，慢悠悠地提醒道，“你只要说实话，旁的事都无所谓，”再一顿，“出了任何事都由我来解决！”小胸脯一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苏春生却是心头一沉，再想到元宝方才对很多事都吱吱唔唔，不难猜到其实元宝对身处的境况是知情的！ 元宝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监视着，因这个认知，让苏春生心里很不好受，元宝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又在做些什么事呢？ 苏春生不知道的是，其实他早就和元宝一样了，哪怕他并不在府城，而是在苏家村。 不管怎样，事已至此，这场见面是不可避免的了，而无论是苏春生还是元宝，都没有逃避的意思。 元宝乘着来时的轿子，苏春生步行，他们很快到了倪余泽在外院见客的院子，元宝记得她和倪小胖第一次见到倪余泽，就是在这里的，只不过这一次，屋子里已没有了那架“天香国色”的屏风。 这让元宝非常惊讶。 得以进倪余泽内室的第二天，元宝就发现了那面被翻转过去的镜子，接着，她又发现倪余泽在病重之后才不许人近身侍候，又不愿大夫为他施针，即使是见人，除了倪老夫人和二老爷这样的家人以及必要的手下，倪余泽从不见客，就是当初见倪小胖也是隔着屏风的…… 种种迹象表明，倪余泽这个人，说好听点儿是完美主义者极其注意个人形象，忍受不了自己病重后的憔悴样子出现在不相干的人前，说白了，就是他相当爱美！ 可是今天，倪余泽竟然撤掉了屏风见苏春生这个“不相干”的人，又怎么能不让元宝感到吃惊呢？！ 要说起来，元宝也有挺长时间没见到倪余泽了，所以从一进门起，元宝的目光就像长在了倪余泽的身上一样，不停地打量，从面颊到他患病的左胸口，每一处都不放过，还径自走到倪余泽的面前，去听他的呼吸声，就差把倪余泽扒光了细细检查一遍了，当然了，如果不是地点场所不对，这种事元宝也不是干不来。 元宝越看倪余泽眉头皱得越紧，因为倪余泽居然没长肉，想当初倪余泽刚开始进食时，不过是几天功夫儿，身上就能看出变化来了，现在都好吃好喝半个月了，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呢？要知道，倪余泽以往是相当瘦的，吓死人的瘦，所以他应该持续变胖，越来越接近正常人才对啊！ 元宝不知道，她这样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很好地取悦了倪余泽，让倪余泽心中的愤懑消散了不少，对当着元宝的面揭穿苏春生的险恶用心更有信心了。 元宝还是信任我的，倪余泽想。 元宝忙碌观察的同时，苏春生的惊异一点都不比元宝小。 倪小胖早就对苏春生描述过倪余泽的样貌有多么出众了，尽管实际上倪小胖根本就没见过倪余泽本人，却将种种“谣言”不遗余力地在苏春生面前卖力散布，其目的并不难猜测，无非就是为元宝的“自愿留下”提供有力证据罢了。 当时，苏春生还觉得倪小胖是晕了头，骗人竟骗得如此夸张，难道就不怕起到相反的作用吗？只不过出于自己的目的，苏春生并没揭穿罢了。 而当苏春生见到倪余泽后才发觉，原来世间真有长得如此出众的男子，那种难描难画的精致完美，是再多久病未愈的憔悴都无法遮挡的，也是多少溢美之词都不为过的，再看看元宝自打进了门起，就没离开过倪余泽的视线，苏春生的心，微微向下沉了沉。 “见过公子。”苏春生正要跪下行礼，却被元宝一把给拉住了。 “春生，你不用跪的，公子他人很好，从来不讲这些虚礼的……”元宝说着，抬头看向倪余泽，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讨好和祈求，“是吧？公子！” 倪余泽身份贵重，苏春生不仅是个白丁，出身也很低微，按道理讲，苏春生给倪余泽下跪，那是天经地义的，就是当初元宝和倪小胖见倪余泽时，那也是跪了的，元宝当时也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元宝来到这世界已经几年，早就入乡随俗了，可不知怎么的，当苏春生身体下沉的那一刻，想到苏春生要给倪余泽行跪礼，元宝的心就感到一阵紧缩，仿佛要失去了什么一样，结果想也没想就阻止了，完全不顾忌她这样做是如何的失礼！ 倪余泽微微皱眉，紧盯着元宝，生怕错过元宝脸上的一丝表情，他完全不理解元宝如此做的用意。 苏春生心中大急，就算元宝在主子面前再得脸，这样不守规矩也是犯了大忌，就是被直接拖下去打死也不为过，这位小侯爷虽然长相俊美非凡，周身的气势也同样锋锐无比，这样的主子，岂是好相与的？！ 当下，苏春生便开口斥责道，“元宝，你怎能如此不守规矩，以下犯上，在家里嘱咐你的话，你都忘了不曾？！” 元宝满脸委屈，“春生，公子不会的，你不知道……”元宝尽全力，用自己的腿紧紧抵住苏春生的膝盖，双臂抱着苏春生的腰，怎么都不愿意让苏春生跪下去，那种异乎寻常的执拗，简直让人无法理解，虽然有力气，可苏春生不舍得将元宝一把丢开，两人就这样僵持在了当场。 看着相互偎依的两道身影，倪余泽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隐隐暴跳，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元宝这么做，竟然完全是出于对苏春生的维护，不由瞥了一眼身后的静宁。 元宝出人意料的表现也让静宁惊了一惊，收到倪余泽的指示后，静宁大声怒斥，“大胆！元宝是公子的人，苏春生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敢开口训斥？！” 对倪余泽突然要见苏春生的原因，静宁心中是有数的，苏春生从苏家村出发时倪余泽就接到了消息，但并没往心里去，苏春生来了又能如何，在倪余泽的羽翼下，苏春生对元宝是做不了什么的，而且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倪余泽觉得苏春生此人的人品还是不错的。 可倪余泽万没想到，苏春生竟然想到“成亲”这么一个下三滥的主意，更可怕的是，傻乎乎的元宝居然一口应下了，这让倪余泽很是恼火，表面虽然依然冷静，做事却有点失了方寸——他竟然亲自出面参与了进来。 现在又看到元宝如此维护苏春生，倪余泽更为恼怒，而倪余泽真是想不明白，尽管元宝年龄尚幼，平日里也不是如此糊涂啊，怎么能一遇到苏春生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呢？苏春生到底给元宝喝了什么迷魂汤？！ 倪余泽细细地打量了苏春生一眼。 苏春生为了行动方便，这次出门没做读书人的打扮，而是穿了平民所穿的短衣长裤，厚实的及膝深褐色细棉布对襟棉袄干净整洁，外罩一件宝蓝色缎面的羊皮褂子，未及膝的长腰黑色鹿皮短靴，包裹他修长有力的小腿，行动之间轻盈迅捷。 他头戴一顶黑色貂绒暖帽，进了屋子后已摘了下来，露出厚厚乌发上一根通体晶莹的碧色玉簪，简单利落。 不错的衣料让人能一眼看出他家境不差，绝不会误认为是个普通的平头百姓，却也不会过度奢华而引人觊觎，带来灾祸，通身的打扮不仅很适合出门在外，更衬得他整个人在儒雅中透出了几许干练。 苏春生身姿挺拔双眼清澈，相貌虽然比不上倪余泽那不似凡人的精美，却也很是英俊，面容温雅中带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沉稳睿智。 即便是因元宝的缘故对苏春生有了先入为主的厌恶，倪余泽也不得不承认，苏春生看起来是个让人不容小觑的俊逸少年。 在听了静宁的话后，苏春生立刻停止了和元宝之间的挣扎，他并不辩解，除了对倪余泽抱拳又施了一礼以表歉意后，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垂头不语了，整个人看起来不卑不亢，一点没有因刚才的变故而引起的慌乱，这样的养气功夫，绝不是他这种年龄和身份的年轻人应该俱有的。 倪余泽和静宁暗暗惊讶。 元宝也冷静了下来，抢先说道，“公子，春生和我打算近日成亲。” 倪余泽牙关紧咬，心里想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个傻孩子，这种话不是应该由苏春生先说出来吗？哪有女子向男子求亲的，像这样由元宝率先提起，元宝首先就在气势上输了大半啊！ 倪余泽决定以后要好好教教元宝规矩和为人处事的道理，又岂知，在元宝心里，是恨不得替苏春生把所有危险和负担都主动承担起来的，当然了，元宝现在也的确是不懂得这些的。 元宝不懂这些，不等于苏春生也不懂。 元宝话音刚落，苏春生便接口道，“是在下这次来向元宝姑娘斗胆提出此事的，”又将责任承担了过来，“虽然元宝并非公子的死契奴婢，但也受了公子多日来的照拂，在下感激不尽，这是元宝的终生大事，元宝对公子信任非常，因此还望公子能成全。” 苏春生一开口，元宝就老老实实站在一旁不说话了，一副把她所拥有的权力完全交给苏春生的样子，不仅如此，还抬头殷殷地看着倪余泽，不时讨好地笑笑，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倪余泽像是没看到元宝传递过来的信息，只是在听了苏春生的话后，冷声开口，“你何以为聘？”单刀直入，没给苏春生留一点面子。 苏春生坦言，“无以为聘！”丝毫不以自己的家境贫寒为耻，更不曾动过一丝一毫的心思，要将苏家村原本属于元宝的家财混淆到自己的名下，其实苏春生为苏家村付出良多，即便是从中分得一些利益也是光明正大的，毕竟，就算是当个掌柜的，也是有分红和月例的，体面的掌柜的，甚至还能拿到主子赏赐的红利和干股。 元宝急急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不要聘礼！”说完对苏春生甜甜一笑。 苏春生则对她微微地皱了一下眉，提醒元宝要注意规矩，元宝却不以为意，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然后不等苏春生再提示，马上又做出了乖巧的样子。 两人这一番互动看在倪余泽的眼中只觉得刺眼无比，偏在这时，苏春生又说，“元宝将来的嫁妆单子，在下也想劳烦公子过目，衙门内的备案更是不能省的。”这就是求倪余泽公正的意思，也再次表明他不想侵占元宝的财产。 元宝眼珠转了转，并没插言，她也是有底线的，就算对苏春生再信任，这“婚前财产公正”她也不想省略，这是她对自己的保护。 元宝的样子让静宁松了一口气，让倪余泽皱起的眉头也略略松开了一些，但倪余泽是绝对不会允许年幼的元宝就这样嫁给苏春生的。 倪余泽说，“元宝，你出去！” 元宝小身子一扭，“我不！”还是很没规矩。 苏春生轻轻一叹，却没再开口，同样的错误，他绝不会犯第二次。 静宁上前，想要把元宝抱出去，但动作不敢太激烈，元宝有点紧张，求助道，“公子，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啊，难道我不该听听？！” 倪余泽这次难得地对元宝板起了脸，“该让你知道的，我自会让你知道！” 元宝恋恋而委屈地又看了看倪余泽和苏春生，跟着静宁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元宝在偏厅里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儿，她身边的小丫头就来说，“姑娘咱回去吧，公子和苏家少爷都走了？” “走了？！”元宝大惊失色，“怎么会走了呢？”拔脚跑了出去。 倪余泽外院见客的正堂空荡荡的，不仅倪余泽已回了自己的院子，就连苏春生都不见了，只有一个刚刚送苏春生回来的小厮在门口对元宝说，“元宝姑娘，苏家少爷说，他今日就先回去了，明日再来见姑娘。” “啊？”元宝愣了愣，讷讷道，“怎么就这么回去了呢？走的时候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呢？” 小厮说，“苏少爷说，总之明日还是会再来的，到时候有什么话再和姑娘说也是一样的。” 一样吗？自然是不一样的，可是具体哪里不一样，元宝又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是惶然，但事已至此，她难道还能不管不顾地追出府去，或是纠缠在这件小事上不放吗？ 这一天，元宝没去总账房，而是回了她在倪余泽院子中自己的屋子。 已到了吃晚饭的时辰，元宝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就在这时，一个小丫头进门来说，“姑娘，这是公子吩咐准备的，给苏家少爷带回去的礼单子，宁儿姐姐说让姑娘看一看，如果没什么要添补的，那现在就去预备了，苏家少爷是明日一早就要启程的！” “什么？！”元宝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明日一早春生要走？！” 小丫头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嗫嚅道，“奴……奴婢不知啊！” 是的，这件事连元宝都不知道，旁人更是不知道的，清楚知道真正原因的应该只有两个人：倪余泽和苏春生！ 尽管当时在倪余泽身旁侍候的人，比如静宁和静安也是知道的，但元宝是绝对不会去问她们的，那样是纯粹是让她们为难，也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而且最后还注定无果。 苏春生不在府中，想尽快得知真相，或是做出改变，元宝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倪余泽。 元宝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地看起了礼单子，东西并不多，只不过是平常的赏赐罢了，元宝心里一片寒凉，这根本就不可能是给她这个一等大丫鬟的嫁妆，倪余泽这是没同意她和苏春生的婚事啊！ 和礼单一起送来的，还有四张卖身契，那是四个倪余泽身边护卫的卖身契，元宝的手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