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事都说完了，倪余泽见元宝开始打哈欠，就知道已到了她歇晌的时辰，站起身来说，“那咱们就明日去拜见这学画的先生吧，你可得好好表现，若有拿得出手的画，能带上一幅就最好不过了。” 元宝很是开心，“等会儿我午睡起来，就新画一幅，你若有空就陪着我，指点指点。” 晚膳前后用了将近四个时辰的时间，倪余泽陪元宝完成了一幅小作，两人都觉得不错，对明天的拜见充满了信心。 但他们没去成。 太阳刚刚升起，晨练结束的元宝正骑着她的枣红马“朵朵”和倪余泽说说笑笑，在看到那张拜帖时脸色却蓦然一变，将帖子往倪余泽怀里一塞，拨马就往府门处跑。 倪余泽立即吩咐，“快派人跟上，告诉小姐往施先生的宅邸方向追。”他想到元宝看到那张帖子后会有反应，但没想到元宝的反应会这么强烈，他对元宝的马术有点不放心。 元宝还是在庆安倪家时学的骑马，后来在苏家村也练过一阵子，骑马上路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骑马是个体力活儿，远不如坐车来得舒服，尤其是长途，元宝觉得自己年龄小，还怕腿骨变形，再说她一直有车坐，没必要非得风吹日晒地骑马，所以只是把这个当成一种运动和技能，没事儿的时候练习下。 倪余泽的视线在帖子落款处的“苏秋生”三个字上扫过，脸色很平静，然后独自一人沐浴、用早膳。 元宝出门不久就把目标给追丢了，路上人流密集，元宝不敢骑得太快，遇到岔道她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连对方乘的是什么样的马车，她都不知道，她独自站在路边，满脸的茫然，觉得心中空落落地难受。 身后传来马蹄声，元宝的十个护卫赶了上来，还带来了倪余泽的吩咐，元宝大喜，带人继续追了下去。有了方向，又有人保护着，元宝没用多久就追上了那辆马车，她大叫，“秋生，苏秋生，你等等我！” 乍一听见这声呼喊，苏秋生还以为是听错了，直到马车停下，他才明白过来，掀开车帘探头往外看去。 今儿是腊月初一，寒风凛冽，元宝洁白的额头上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滴，朵朵高大的身躯衬得她越发娇小，她一身艳红色的骑马装宛如迎着朝阳怒放的鲜花，和朵朵暗红的毛色交相辉映，因为来得匆忙，元宝连斗篷都没来得及披，但这样更显得她全身无比利落，那飞扬的发丝和活泼俏丽的神采一下子便晃花了苏秋生的眼。 元宝火焰般地卷了过来，口中哈哈大笑着，“坏家伙，你这个坏家伙我看你这回还往哪儿跑！”那般的欢悦和畅快淋漓，表达着她发自内心的喜悦。 苏秋生还在愣神儿，元宝跳下马来，迅捷地钻进了他的马车，这才从窗口探出头来不住声地说，“留下四个人跟着我，其余的就都回去吧，”看向苏秋生，“哦，对了，听说你住在施远道先生家？”见苏秋生点头，继续吩咐，“让燕喜给我拿两套换洗的衣裳和日常所用之物，送去施先生家。”最后才说，“告诉公子，我要在外面玩儿几天。” 见元宝没什么要说的了，护卫们齐齐唱喏一声，领命而去。 关好车窗车帘，元宝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去，她一拳挥向了苏秋生，“你这个家伙儿，还下什么帖子？来了就该直接来找我！” 元宝来得太急太快，见了面后的一系列表现又和苏秋生的想像大相径庭，以至于苏秋生到现在还有点没回过神儿来，不过，长期习武的身体替他做出了反应，他一下子就躲开了元宝，讷讷道，“元宝，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啊？”元宝一愣，“什么样啊？” 苏秋生很委婉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跟然然似的！” 苏秋生这样的回答，又惹来元宝一阵大笑，“你直接说疯丫头不就完了？再说，不能说我像然然，就是像，那也是然然随我！”脸上的笑容淡了淡，“真想看看他们啊，安安和然然！”但很快调节好了情绪，“不过，看到你我也很高兴。”她都不记得有多久没笑得这么痛快了。 苏秋生没想到元宝能就这么追上来，更没想到元宝是这样的生活状态，他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元宝，可又觉得类似“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的话已没必要问出口了，最终只化成了一句，“元宝，你为什么不回家？” 元宝顿了顿，“我还有些事要忙，暂时不能回去。” 苏秋生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看得很清楚，方才元宝指派下人的样子，那般的随意，一点不像苏春生曾提到过的元宝是受制于人，而且听元宝的话，分明就是打算在外面住，可她又无需得到任何人的首肯，这样的自由度，就连苏家姐妹都没有！ 现在元宝又是这种态度，让苏秋生不由不多想——元宝到底是不能回去，还是不愿回去？！ 元宝已吩咐开车，又问苏秋生，“你用过早膳没有，我可是还饿着呢，晨练完一看到你的帖子我就快马加鞭地赶过来了。”见苏秋生摇头，立刻叫人找地方用膳。 用早膳的地方除了路边摊就是茶楼，这个时辰一般的酒楼是不营业的，元宝带苏秋生去了一间很大的茶楼，包了雅间，并不问苏秋生。而是自顾地点菜。 一道道的早点流水似的上了来，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一桌子，苏秋生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什么时候元宝变得这么奢侈起来了？！ 元宝热情地布菜，尤其是那些宁南府特有的小吃，边让边解说，“这个很好吃，和***的味道差不多，你一定会喜欢，还有这个……”她用来举例和比较的菜式，无一例外是苏秋生偏爱的，没一丝差错，这让苏秋生的神色在不知不觉中缓和了下来。 苏秋生胃口大开，元宝也吃得不少，两人都是跑了一早上，自然是饿了，即便如此，也只是吃掉了一成，很多小菜连动都没动过，元宝点得实在是太多了。 见苏秋生放下了筷子，元宝立刻叫小二将桌上的东西撤下去，并不是扔掉，而是搬到外间给下人们用，还对苏秋生解释，“我见你带的也都是护卫，他们食量大，总不能让人家吃不饱。”以往见倪余泽一顿饭就要几十道菜，绝大部分动都没动就被端了下去，元宝也觉得很浪费，后来才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一等大丫鬟和贴身大厮一向都是和主子吃同样的饭菜，只不过是换张桌子再等一会儿罢了，不当值的才去吃大厨房给他们另外预备的。 苏秋生终于露出了见到元宝后的第一个笑容，“还是你想得周到。” 元宝笑了笑，“见得多了，怎么也学会了，”这是实话，不知不觉中她在倪余泽身边已待了一年半，耳濡目染之下在为人处事上又怎么可能不受熏陶，况且，倪余泽还在不遗余力地引导，元宝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玩笑道，“我在你心里不会一直那么笨吧？” 苏秋生心中苦涩，从小到大，元宝何曾笨过？现在聪明得做起事来他都看不懂了，其实笨的应该是他才对！ 听元宝又问起了一路上的事，连忙打点精神一一做答。 苏秋生这次的出行，并不是临时起意，所以安排得比去年苏春生来时好多了，不仅将倪余泽去年给的四个护卫带上了，还另外带了四个长工。 苏家的这些长工都是梁品正优中选优签了死契的，十分稳妥，多多少少都会点功夫，而且除了每人的马匹之外，还有两辆马车，路上舒服得很，又不着急赶路，再不用露宿了。 听了苏秋生的话，元宝再抬起头来时眼圈儿微红，她真不知道，去年苏春生来时遭了那么大的罪，当时她心乱如麻，和倪余泽的关系也不似现在这般亲密，多少有些顾忌，和苏春生又只是短短地见了两面，现在想来，她应该再好好看看苏春生的：有没有身体不适，衣裳是不是件件厚实，带的东西路上够不够用，哪怕是让他再多住一夜呢，也可以缓解下旅途的劳顿…… 看着元宝的样子，苏秋生感到十分不安，讷讷道，“我……我也说让哥来的，只是先生说，我该出门长长见识，哥也觉得先生说的对，而且哥二月就要参加院试了忙碌得很……” 这次，苏秋生是来取书的。 施远道爱书成痴有很多珍藏的书籍，其中有一些是孤本，当初施远道没见过苏家兄弟，不知他们资质如何，更不知道会在苏家村逗留多久，所以就没带。 经过一年来的接触，施远道对苏家印象很好，已起了爱才之心，尤其是苏承安年纪还那么小，施远道不说在苏家村养老送终吧，至少要长期居住在那里了，这才决定把他的书籍都带过去，这样不仅他能经常翻阅，对苏家兄弟来说也是相当珍贵的资源。 春生、秋生兄弟不能同时离开家，元宝又在宁南府城，现下元宝明显地表示出对苏春生的思念，苏秋生因此感到愧疚，他就该放弃自己那点想见元宝的小私心，一力推辞，让苏春生来的。 苏秋生的样子让元宝破涕为笑，她又怎么会不懂苏秋生的意思，面带柔和地说，“那要是春生来了，我又想你，到时候要怎么办？” 苏秋生顿了顿，一眼不眨地盯着元宝，有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而元宝又接下去说，“其实我不仅想你们，连安安然然都特别的想，离开的时日久了，还会想巧巧和娘，想巧巧是不是懂事一些了，娘有没有再惹祸，就算是看了再多的信，也还是会想。” 元宝每个月都给苏春生写一封信，和倪余泽相处时间长了，元宝对他的戒心越来越淡，给苏春生写的信也就越来越长越来越详细。 元宝平日里忙，没太多时间写信，她就每日里都带着那封未写完的信，一空闲下来就写几笔，都是当时发生的日常琐事，像日记一样，又好像家人们就在她的身边，然后等到每月的初一再把信发出去，雷打不动。 “哦。”苏秋生表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原本跳跃的一簇小火苗却黯淡了下去，看来元宝的心意一直未曾改变。 此时，元宝又说起了别的，“春生要参加考试，你就不考了吗？” “我……”苏秋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先生说让我过两年再考！” 苏秋生的这副样子让元宝误会了，元宝还记得去年年初她在家时，苏秋生因失去了一次参加考试的资格而伤心落泪的样子，不由心中大怒，拍着桌子叫道，“什么？！凭什么不让你考啊？施老头到底是什么意思？收了银子不干活儿是怎么着？不行，我这就派人回去，非得问明白了不可！” 苏秋生再也忍不住了，和元宝间的隔阂瞬间消失，呵斥道，“元宝，你怎能如此毛躁？连话都没问清楚就口出恶语，施先生那是我们的先生，是可亲可敬的长辈，你再这么不尊重他，我绝对饶不了你！你也一年年地大了，怎么还这么不守规矩？！”感觉上好像比在苏家村时还要任性，另外还多了些嚣张跋扈之气。 苏秋生说一句，元宝就在椅子里缩上一缩，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如果这是苏春生的话，她还可以跑过去撒娇耍赖什么的，可她和苏秋生的关系不同，这招很显然不能用。 不过，元宝也发现了，苏秋生长大了，不只是身高，还有周身的气势，苏春生曾在信中告诉她，秋生能做不少的事了，苏春生忙不过来时，可以很放心地将村里和家里的事全都交给苏秋生，看来所言不虚。 “我……我这不是怕你们受欺负吗？”元宝见苏秋生喊得差不多了，这才小声地解释，见苏秋生脸色稍缓，又开始道歉，“我下次注意，再不会对施先生不敬了，”讷讷地辩解道，“其实这都怪倪余泽，在宁南府，整天他老大我老二的，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见苏秋生又要发作，连忙保证，“我改，我一定改，等回头我就好好学学规矩，再不给你们丢人！”糯糯道，“这次你就放过我吧，然后给我好好讲讲，为啥你就不考了呢？！” 想到元宝之所以这样，都是因顾忌他们，苏秋生这心里也是酸酸甜甜的，元宝道歉的态度又那么诚恳，便再说不出旁的话来了，索性给元宝细细地讲起了这一时空的科举制度。 总体说来，此朝的科举制度和明代相仿，最低层次的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级，考过这三级就是秀才了，在这其中，苏春生考过了前两级，所以他有了童生的身份，其实只要考过县试就是童生了，府试考过之后没什么特别的名称，只不过是在童生中排出名次来罢了。 在真正的读书人眼中，县试简单得不得了，因此苏春生去年年初考中之后，才酒席都不让元宝请，怕人家笑话。 苏秋生说，“其实去年大哥也少考了一场，他说院试太折腾，就先不去了。” 元宝这回没发脾气，但还是很认真地问，“为啥？我咋不知道这事儿？”难道是因为苏家村的筹建耽误了苏春生，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虽然沿用了前朝的称呼，依旧把“府试”叫做“府试”，但实际上在实行镇、县、州、府四级行政区划的我朝，府试的地点和县试一样，都是在庆安县的，这是因为，他们所在州的州衙就在庆安县内。 对州衙，元宝是有印象的，当初曾从那里路过，好像太后给她赏赐时，也见过那位知州大人，只不过从那之后再没什么交集，她就忘了这个人，这回事儿了。 就因为是州衙的所在地，庆安县的规模才特别大、特别繁华，本县学子考头两级考试时也特别方便，而等到考院试时就得府衙的所在地安平府城了。 “因为路远就不考试了？”元宝皱着眉，“那时候咱家也不差银子啊，车马俱是齐备的，春生不该是这样的啊！” 苏秋生摇头道，“自然不是，哥想考禀生。” 原来秀才还是分等级的，由高至低分别被称为“禀生”、“增生”和“附生”，并按照级别由朝廷发给工资，就是粮食，但最低一级的附生是没有的。 苏秋生说，“当初哥准备不充分，府试虽然过了但名次并不高，和县学的先生们商议了之后，先生们也觉得再等两年考比较好些。”这三级考试是每三年考两次，中间间隔的时间并不长，“咱家倒不是缺那点禄米……” 元宝已大力点头，“懂，懂，我懂得的！”面子嘛、名气嘛、志愿嘛、理想嘛，谁不想出人头地做出一番事业来，对苏春生的选择她完全理解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