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成业到了此时已然是认命了，既然这认祖归宗的事已由不得他了，他只能默默地咽下这些苦果，唯一的期望就是这一大笔银子不白花，所以他硬生生地换上了笑脸儿，“既是如此，那么这件事便仰仗牛麽麽了！”对罗氏使了个眼色，“给元宝预备下的那个院子，先收拾出来给几位妈妈住吧！” “老爷——”罗氏喊了一声，别提多惨痛了，她在宋家主持中馈多年，好不容易才攒下这点银两，怎么能让元宝就这么硬生生地花出去呢？！ 宋成业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怎么？在这个家里，我说的话也不作数了？！”他宠爱罗氏，事事由着这个妇人，说到底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到了这种重要时刻，他是万万不能因为一个妇人坏了自己的大事的！ 罗氏心中一凛，不敢再有一点反抗。 牛麽麽对两人间这种交锋似乎是一无所觉，她迈着沉稳的步子往外面走去，宋成业很是恭敬地亲自起身相送，罗氏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跟了上来，既然宋成业已答应了牛麽麽的要求，她就得想点其他的法子，看看能不能减少点损失了。 和牛麽麽同来的另外一位管事妈妈，她姓金，方才在牛麽麽和宋成业唇枪舌剑时，她一直一言不发地在一旁坐着，看起来像个不管事的人似的。 如果有人因此就小看了这位金妈妈，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位金妈妈不仅口才十分了得，还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个中原因和她的职业脱不了干系——实际上，这位金妈妈，她不是个管事妈妈，而是一位能干的掌柜的，这次是因差事特殊，才被倪余泽从铺子里临时抽调来的。 因男女大防的存在，有些铺子，比如茶馆、酒楼、绣庄，尤其是倪余泽名下的霓裳、彩宝阁等，还得做女子们的生意，所以专门为女客们开辟的经营场所便应运而生了，女掌柜的、女伙计大行其道，金妈妈便是其中的翘楚。 很快罗氏就体验到了金妈妈的厉害之处，关于祭祖的所用之物，金妈妈每一件都要亲自验看，只是一眼，便能分辨出优劣，罗氏装糊涂，金妈妈便说，“姨娘见识所限，老奴也可理解，这样吧，往后这些东西我自会派人去采买，姨娘只要坐在家里付账就可。” 这样的事罗氏怎么能够答应，只得认命地按照牛麽麽当初的要求来办，可过了几日，问题又出现了，罗氏对宋成业说，“这些东西，都花了两千多两银子了，现下还没置办齐全，我看着三千两银子都未必够！”她贪银子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则是希望宋成业出头，撤回当初答应过牛麽麽的事儿。 宋成业本来就心疼，现在罗氏再这么说，真就有些忍不住了，他不敢直接去质问牛麽麽，便到金妈妈这里来打探消息，金妈妈听了宋成业的话后，笑语晏晏，“老奴只负责自己的差事，有些宋府的家事，实在不好多言，只是觉得不管什么人家置办下一份家业都不容易啊，有时看姨娘管家，老奴真是惊叹不已，宋将军府还真不是一般的财大气粗哦，就连我们国公府也没有这么浪费东西不心疼的，佩服，佩服！”说罢，递给了宋成业一份账册。 账册上就是这次祭祖所有物品的清单，和牛麽麽拿出来的不同，这份清单上，金妈妈将每样东西的“市价”和罗氏购进的“实价”，以及最后合计出来的“差价”那都是标注得清清楚楚的，即便不会管账，那也是一目了然的。 受过元宝复式记账法的培训，这点业务对金妈妈来说简直太简单了，若不是为了留着给宋成业看，金妈妈甚至来账本都不用，在脑子里就将罗氏的那点小算计弄得清清楚楚。 到了账册的末尾，金妈妈还特地把那些因为罗氏“买错”而不能用的东西列成了表格，并合计出了“损失”的总价，这些东西因为都是祭祖的专用物品，别的也干不了什么，所以在账册上都成了“废品”，实际上，这些“废品”也好，金妈妈标注出来的“差价”也好，最后都没损失，而是成了罗氏的“私房银子”。 看着两下里相加差出来的那一千多两银子，宋成业的脸黑如锅底，这还是没预备完全，假如都置办完了，罗氏还不知要昧下多少银子，这不过是一件事啊，以往过去了这么多年，一直管家的罗氏到底私藏下多少银子，这个问题只要想一想，就让宋成业不寒而栗。 以往宋成业觉得罗氏是一心一意地和他过日子，就算罗氏做事有些过份之处，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看来，如果这个女人真是想和他好好过日子，存这么多的私房干什么？！ 宋成业毕竟不是一般人儿，他很快便压下了心中的情绪，换上笑脸对金妈妈说，“看来妈妈在管账方面很是老到啊！” 金妈妈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将军客气了，哎，我们这些卖身为奴的人，要是没有个让主子看得上眼儿的本事，哪能混到国公爷面前，入得了国公爷的眼呐，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这话说的，不但谦虚得很到位，还一下子就说出了关键所在。 倪余泽是什么人，全朝最大、最赚钱的商人，是凭借着一己之力养国的人，能被他看得上眼儿的管家麽麽，恐怕全朝都找不出来几个吧？ 实际上，是没有的，若不然的话，倪余泽也不至于直接弄个掌柜的来扮演“管事妈妈”这个角色了。 “好！”宋成业听明白了，“那这样，从今而后，凡是涉及到祭祖一事的账目和采买就都有劳金妈妈了，另外，我还求妈妈一件事，就是有些陈年旧账，还请妈妈帮我看一看，我必当重谢！” 金妈妈笑着点头，“好说，好说，既然宋将军信得过老奴，老奴没有不应的道理，至于重谢，倒是不必了，如果宋将军送过来的账册没有错漏也就罢了，老奴只当在将军面前尽尽心，万一若是有错漏的话，那么千两银子以下的零头就算将军赏给老奴的吧，错漏不够千两的话，老奴也是不收银子的！” 倪余泽手下的大掌柜的，除了月例还有分红，少于一千两银子，还真就看不上眼儿，而且这件事儿，金妈妈也是必须做的。 在她们来之前，苏春生提前就拜托过她们，到了宋家要“便宜行事”，最终的目的就是不要让宋家好过！想来能让宋成业和罗氏发生龃龉，正是主子们乐见其成的吧！ 再说，无论是牛麽麽还是金妈妈对这宋家真是看不上眼儿，没规矩也就罢了，还特别的小气，像她们这样有头脸的下人，从主家被派到了宋家来了，帮宋家干了这么多的活计，除了正常月例之外，主家一定是有赏赐的，宋家的赏赐应该还在主家之上才对，毕竟，最终得利的是宋家！ 可宋家就是好意思一文钱的赏赐都不给，白白地使唤她们，不仅如此，就是每日的饭食吃得也很不好，和宋府最低等的下人一样，以至于从第二顿饭开始，金妈妈和牛麽麽就自掏腰包，所有从国公府来的下人们都自己开小灶单吃饭。 结果宋家不仅对这件事不闻不问，居然还打发自家的下人来打秋风，简直下作到恶心人。开始时，金妈妈和牛麽麽还以为这是罗氏一人所为，可时日久了，她们便发现，宋成业对这事不是不知道，而是乐见其成。 现在既然能通过查账这件事儿让宋成业和罗氏狗咬狗，完成主子的嘱咐，金妈妈也不介意从中再捞一笔好处，让宋成业吃点闷亏！ 想着能从查账中得到这么多的信息和好处，宋成业当下不再犹豫，答应了金妈妈的要求。 宋成业很快便送来了很多的府中账本，都是陈年旧账，恐怕从罗氏嫁过来的那年就开始了，宋成业略带尴尬地说，“实在是太多了，这样，妈妈能查多少，算多少，千万别耽误了妈妈的正经差事！”他使唤人一向是狠的，再说，他巴不得金妈妈查不完呢，那不是连赏赐银子都省下了？！ 金妈妈笑着说，“好说，好说，老奴一定尽力！”开玩笑，想和她算计，再有两个宋成业、三个罗氏，她也不在乎。 宋府中涉及到金妈妈的差事无非就是采买，现在宋成业将银子交到了她的手里，连入库清点都算上，不过一日的功夫儿就能完成，剩下的日子，弄这点帐对她来说还是很轻松的，到时候，她一定要给宋成业点颜色看看。 金妈妈这面忙着，牛麽麽也没闲着，交涉完毕后，牛麽麽接下来就把重头戏放在了“教导”宋府下人的规矩上，只要是在祭祖那天出现的，就个个都不放过，而这当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罗氏！ 当宋成业将金妈妈给的采购账册直接摔到罗氏脸上时，罗氏真的害怕了，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夫妻多年，罗氏对宋成业的心狠手辣和翻脸无情，心里是有数的。 开始时，宋成业没告诉罗氏认下元宝这个女儿的最终目的，只是哄骗罗氏说，元宝手头有银子，认下了元宝是为了得一笔横财，罗氏对元宝心里是嫉恨的，当下也就应下了。 后来的事态发展让罗氏发现了认下这个女儿所带来的麻烦，在罗氏三番五次的闹腾中，宋成业不得已对罗氏说了实话，除了“贵人”的名讳之外，什么都告诉了罗氏，就希望罗氏能看在他仕途的份上，忍下这一时，毕竟，宋成业的仕途也不是一个人的事，也是她们母女三人今后生活的保障。 却没想到，罗氏竟然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越发地开始对元宝归家一事不遗余力地破坏，这也难怪宋成业下狠心让人查罗氏的帐了！ 尽管嫉妒的女人是疯狂的，但现实的情况也让罗氏在一败涂地后，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只是把心中的怨恨积攒起来，等到元宝回到宋家后再施展手段。 只是，罗氏万万没想到，这种忍让是如此艰难，从国公府的下人来宋府开始，到宋家祭祖，不过是半个月的功夫儿，却让罗氏感到度日如年，看着手臂上牛麽麽的戒尺留下的痕迹，罗氏连死的心都有了，痛只是一方面啊，关键是她在府中下人眼里失了颜面，以后还怎么在府中立足呢？！而且……真的好痛啊！ 每天夜里罗氏都满眼含泪地暗暗发誓，“元宝，小贱|人，你等着，我绝对饶不了你！”却不知道，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元宝对宋家人的惩罚，不过是刚刚开始。 和宋家人的水深火热相比，元宝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别提多惬意了。 准备了一天之后，元宝就按照商定好的，往余家家庙中去了。给她送行的人非常多，不仅苏家全员出动、倪余泽和施家祖孙三人友情支援，就连借住在苏家等待殿试的十来个进士，也借此机会出门放风儿，一长溜十几辆马车，再加上下人和护卫们，队伍那是相当浩荡的。 现实的情况也没让所有人失望，余家在京城的家庙名为“掩月庵”，位置选得不是一般的好，依山傍水，风景秀丽，还临近两个小村子，从京城通向那里的道路更是宽阔平坦，无论做什么都很方便。 远远的大家就能看到一片白墙青瓦，在树木掩映之中十分的养眼儿，有学子惊呼，“天啊，不说的话，谁知道这是家庙啊，这位置这景色，简直就是个别院啊！” 这位学子还真是猜对了，这里原本就是倪余泽的一处别院，只不过因宋家的事，倪余泽才找了一些女尼，将它临时改成了尼姑庵，不然的话，就是有银子，这么好的地方也不容易找。 众人到了门前，主持已带领一众尼姑迎出门来，主持五十多岁年纪，法相庄严慈眉善目，让人一见之下顿生亲近之心、出尘之意。 掩月庵大体分为两个部分，前面的大院子是众位尼姑的修行之地，有三进的大殿和几处偏殿，供了观音和一些元宝不认识的佛祖，还有十多个女尼各自的屋舍以及她们做早课讲经的修行之所，整个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味道，让人一进门便觉得整个人都静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屏息凝气，不敢喧哗乱语。 后院的亭台楼阁修葺得十分精美，应该是原来的别院内院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只一见那些独具匠心的雕梁画栋，元宝就知是倪余泽的手笔，这个家伙在衣食住行上，讲究到人神共愤，要不然，他的国公府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修完，不过，元宝也不得不承认，住在这样的环境中，的确让人心情愉快。 小小的庭院转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完了，却让人生出不舍之意，女尼们为大家准备了素斋，味道十分可口，吃完之后，大家还不愿离去，有学子干脆就说，“这样的地方别说修行了，就是读书也很适合啊，定能一日千里！” 施远道“哈哈”笑道，“你们这些懒家伙儿，休要给不愿读书找借口，真想要读书哪里不能读得？！这样的地方啊，往后等你们得了高官厚禄，自可自行置办，现在可是不行，这余家家庙，从不接受外来的香火，平日里即便是白日，也不准男客登门，今日你们呐，都是借了公子的光了！” 这是实情，这里是倪余泽为元宝一个人量身定做的庙，怎么会让其他人来打扰，今日这些人与其说是借了倪余泽的光，还不如说是借了元宝的光。 众人笑闹一阵，酒足饭饱又吟诗作对了一番，这才带着留恋离去。 这边倪余泽刚上了马车，那边就响起了一声呼喊，“表哥！”是苏悠然。 倪余泽招了招手，苏悠然便也上了倪余泽的车，“表哥，你还跟我们一道回去吗？”苏悠然上了车便问。 倪余泽摇头。 今日搬家的不仅是元宝，还有倪余泽，再过两日宁南府倪家就要进京了，他要提前搬回国公府，只不过他搬家并不像元宝这样大张旗鼓，都是下人提前准备好一切，他一个人空手而行，若不是今日一早看到倪余泽的下人从苏家往外搬最后的一些东西，苏悠然也不至于现在这么不管不顾地冲过来问。 “那……那我今日能去国公府看看吗？”苏悠然问。 倪余泽点头，“嗯。” 苏悠然咬了咬嘴唇，“那以后呢？我也能去看你吗？” 倪余泽顿了顿，这么日子以来的朝夕陪伴，他也习惯了苏悠然的存在，但有些事，是不能纵容的，于是简短道，“白日可以，还要经家人允许！”有些事他可以不在意，毕竟他位高权重又是男子，但苏悠然不一样，他可以懂得苏悠然的美好和纯洁，但旁人未必会这么想，他这不是对苏悠然的惩罚，而是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