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光景。天刚黑尽,各宫中还灯火通明。
换上了秋裳的宫人们各自往来着,不时与汐瑶擦肩,嗅到她身上的酒气,无不是投去异样的眼光。
这女子身份特殊,虽在宫里当差,和寻常奴才还是有几分区别的,现下不过是初有醉态,出来散个步罢了,还真没人敢管。
只不知道她到底是要去哪里,行宫到底不比皇宫,偶不时窜进来些野外长的小畜生是常有的事,若她遇上麻烦怎好?他们这些见过她的岂不是都要倒大霉了?
有想要借机高攀的想跟随去,却发现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祁云澈的步子极轻,与汐瑶只隔了数十步的距离,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就这样穿行在座座宫殿之中,任由人揣度了去。
他穿着一身紫黑色的锦袍,几乎要隐没再越发暗沉的夜色里,看似没有让前面的人察觉的想法,而那人儿,自顾自的走着,目标相当明确,若她不回头,定不会身后有谁。
云王为慕汐瑶退婚一事众所周知,却没得几日,他竟将她当作赌棋的主码,饶是哪个女子都会心寒。
那今夜这一出又是怎么回事呢?
祁云澈也弄不明白这小丫头想做什么,跟了她一会儿之后隐隐觉得她想去的是上次他带她爬到一半的那座山。
那里稀僻得很,路也难走了些,就算是羽林军都不会想要到那里去巡视,但山顶有一处风景非常优美,尤为在夜晚。
可那夜他根本没有带她真正去到那里。且是他万分肯定,若只去过一次两次,哪里可能牢牢记住那条模糊不清的路。
但很奇怪的,半醉的慕汐瑶对自己志在必得。
她的每一步都迈得相当轻快,即便只看着她小巧玲珑的背影,也令人觉得她心情愉悦,只差没哼出小曲儿了。
就像是……她要去一个和他有关的地方,而那地方除了他以外只有她知道。
祁云澈很好奇,她究竟能不能真的去到。
有胆大的宫女递了他一只灯笼,他想了想便接了过来。默不作声的跟随着前面犹如踏青般的人儿。悄然窥探着她藏在心里那些与他有关的小秘密。
同时他又在怀疑,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也许她去的不过是望月峰罢了。
无阻无碍的行到挨着望月峰旁的那座小山下,汐瑶想也不想便舍弃了通往峰顶的那条极为平顺的石阶道路,转而沿着一旁杂草丛生的石子小路,头也不回的继续前行。
这让祁云澈暗自松了口气,今夜来寻她的目的本不在此,但既然有意外收获……
他勾唇,弯出惊喜的弧度,尾随而去。
接下来汐瑶果真没有让他失望,借着月色,她行得是那样悠然自若,仿佛在逛自家的后花园,她背影跳脱闲适,明明去的是在过往十年中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地方,却因那样的姿态,让祁云澈有一种偷偷闯入她的私人领地的错觉。
无误的经过了上次他带她止步的半山,接下来的路越来越难走,她竟不曾走错半步,最后来到一个岔路前。
该怎么选呢?
他正想着,她忽然转过身来,一对黑曜石般的眼珠子不悦的盯着他看,祁云澈愣了一愣。
汐瑶走近他。他想,可是要寻他问路了?
哪知她来到他的面前,一把抢了他的灯笼,语气霸道,“云王殿下的眼神好,这个给我用。”
扑面的酒气熏得他微微蹙眉,她的脸上也只有一个直白的表情,那就是:跟可以,但别妨碍我。
祁云澈无奈一笑,“好,给你。”
她转身之前又瞪了他一眼,这才走回那岔路,还是和上次一样,连犹豫都没有就选择了左边那一条看似下山的小道。
她这蛮横的举动并非偶然,这座山里有个深谷,两旁的崖壁极高,足矣遮挡月光,汐瑶识得路,也知道他一直在身后跟着,她只是……物尽其用。
眼看就要到那片曾经只属于他一个人幽僻之地,祁云澈忍不住好奇,边行边问道,“你怎知道这里?”
若说她之后瞒着他偷偷上来,时间短促,她根本不得那个机会。
汐瑶小鼻子朝天哼哼,“我为什么不知道?每年我都会来这里好吗?”她这语气分明就是不屑的。
每年?
这叫祁云澈更糊涂了,在他映像里,哪怕武安侯在世时,有几年的夏猎都留在京中负责皇城守备,她怎可能年年来?
疑惑中,随着她转入另一片天地。
汐瑶欢喜的叹了一声,眼前萤光星海,和与前世有关的记忆一样,还是那么美。
这山谷中空,抬头可见苍穹,也不知是如何形成的,而在苍穹之下,独独只有这里,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环绕,中间长满了与人齐腰的长长的草絮,在草絮之上,无数的萤火虫,犹如一条遗落人间的星河,静静的隐藏在这里。
无波无澜,唯有丝缕清风吹拂。
把手中的灯笼随意放在地上,她像个孩子,作恶一般跳入那星河里去,无数萤火登时被她惊扰,星星点点的飘散至半空,她咯咯的坏笑着伸手去抓,去戏弄它们,让自己置身其中,成为这方天地的唯一主宰,然后在他的眼中,激荡起阵阵惊艳的涟漪……
“怎么样?”她回身笑着看向他,问,“是不是很美啊?”
在过往每一次的夏猎他都会来此,寻一个舒适的地方躺下,获得片刻只属于他的清宁安然。
对于祁云澈来说,除了天下江山,活着再无意义。
他才是最难以自拔的傀儡。
而她,慕汐瑶,就如此刻一般,毫无章法的闯入他的视线,将他连同他以为跳动都是多余的心搅得胡乱不安。
眼中的风景早就换了,时时刻刻,只要能看到她便觉安好。
她就像是上天与他意外的恩赐。
“没有你美。”他目不转睛的看她,靠近,来到她的面前相对,让周围飞舞的萤火将他们包围。
他想和她在一起。他觉得,她的出现就是为了与他一起。
听到他由衷的赞美,汐瑶并不惊讶,反而伸了手环住他的颈项,无赖的吊在他身上,观望他疑惑却又满足的脸容。
她知,此刻这个男人属于她。
“为什么你总是会知道这些?”祁云澈微扬俊眉,都已不是在问她了,而是……有些屈从的认命。
“因为我很久以前就识得你了。”汐瑶笑笑,映入了萤光的眼眸闪闪烁烁,看他的神情越发沉迷。
“可是我并非真的懂你。”她自嘲,“那时的我很傻的。”
那时……
慕汐瑶有过犯傻的时候吗?
为何祁云澈会觉得她说的‘那时’久远得无从追寻,就像是……相隔了几生几世。
而她看他的目光,阵阵眼波中柔情无限,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某个时候,连他都不熟识的另一个自己?
他的心极混乱,但那都无妨,他不想去管了。
“以后你可以慢慢知道,只要你想。”他说,固执的,而后贴近她的唇想要吻她。
汐瑶看穿了他的意图,捂住他的唇,她神思清明非常,话音更清晰,“可我已经不能如从前那样单单痴迷于你。”
祁云澈怔怔然,痴迷?
她痴迷过自己吗?
不顾他的茫然,纤细的素手眷恋的抚上他的俊朗的面颊,汐瑶再道,“这或许对你来说不公。但,无论何时,我们都不能只为自己活,不是吗?”
醉一时,梦一场,他和她不可能永远呆在这个地方,更不可能眼中永远只留下彼此。
……
子夜。
将那只半醉的猫儿送回她的小院,祁云澈回到璞麟殿。
对她说的那些话,他似懂非懂。她说他并非真正懂他的心,他又何尝不是?对她将之所为,还有一切的困扰,他连猜都不用猜。
行入寝殿,抬目便见一道明黄身影坐在紫色的绒榻上,仿似已经等了很久。
祁云澈定步,只质问道,“你要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