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疏影穿着一身粗麻孝服,跪坐在世子的灵位前。
她微微抬起头,朝四周张望了几眼,都没有看到昨日在侯府西偏门遇见的那个红衣少年郎。
七月初五,五更天时,江北旸山怀庸侯府的云板突然被叩响,尖锐如鹰隼长啸的声音刺破了所有人的梦境。
一叩、二叩、三叩,喜事……
四叩……
这便从喜事翻转过来,是报丧无疑了。
谁也没想到,在阖府上下沉浸在一团喜气之中时,竟然会是世子陆澄毫无预兆地发了哮症,溘然长逝。
世子二十三的年岁,还在风华正茂之时,他与谢疏影的婚期原本就在下月,聘礼俱已送至金陵城里的申屠府上,新娘子也递家书告慰了远在川蜀之地的父亲。
哪知这段好姻缘会被他自己的死打断。
金陵有四大望族,陆谢刘孙,怀庸侯陆家为四家之首,祖上曾是前朝皇室外戚。
现已致仕养病的老侯爷是大周的开国重臣,大半辈子都跟随太祖、太宗皇帝左右,在沙场上战功卓著,更是帮助当朝长乐皇帝平乱登位,以武力安定大周朝纲,荣膺柱国光禄大夫。
至于姻亲谢家,和陆家同为前朝外戚,孙家是他们前朝的同僚。而刘家则是其中身份最尊贵的,他们是前朝皇族,只不过被其他皇族倾轧,早已没落了。若细究起来,陆澄也是前朝皇室之后。
谢晟曾在寄与女儿的家书中隐晦谈及,当年申屠家与谢家所遭遇的祸事,多少都与这些金陵的名门世家有关。
仁明十三年,陕西道巡按御史谢晟被小人诬告其与废帝亲信过从甚密,因坐受财枉法与奸党二罪。主审官大理寺卿吴春林,便是怀庸侯陆同耑原来的下属。新帝登基,生母唐太后垂帘监政,力图严整逆臣党羽,因此这案子办得极快,对任何人都毫不留情。
即使谢晟的妻子和太后同出一族。
可怀庸侯格外仁慈,兰陵谢家落魄至此,依旧没能让他撤回世子与谢疏影的婚约。
疏影幼年经历家变,父流母亡,亲弟刚出生就交给了叔父家抚养,自己则被父亲故交申屠家收留为义女,之后五六年寓居金陵。此时未来夫婿突然死了,反倒没有横遭晴空霹雳之感,心中怅然之外,更多是难消的惊惧和疑惑。
原来这桩桩件件,远非堆积如山的聘礼一般富丽堂皇,它们变得虚幻又难以捉摸,甚至有些阴森可怖。
今日晨起,才发觉到了七夕。
仁明十二年仲夏,在七夕的游园盛会上,东家庄老太君点名让谢御史家的姑娘对景作赋。在几乎整个江淮两道的命妇名媛的注视下,谢疏影锋芒毕露,一战成名。也恰巧在那时候,她入了胥国公夫人陆氏的眼。
陆氏是怀庸侯的亲姐,早在疏影随父亲在京时,他们与胥国公府便已经有所往来。想到侯府里的世子尚未婚配,谢家也是江淮一带有名的诗书清流人家,她便说动了怀庸侯与谢家结下秦晋之好。
疏影现在还忘不了母亲当时看自己的复杂眼神,一面是殷切期望,一面是忧虑焦急。
也许母亲的担忧是对的。若不是她强出风头,谢家就不会与怀庸侯扯上任何关系,也就不会走到今日的局面。是她愧对家人!
她不能再坐视不管,不能再重蹈覆辙。这次前来怀庸侯府,疏影就是要借着替世子守望门寡的由头,安身立命,再挖出那个缠绕住所有人的命数的真相。
其实怀庸侯还有一个庶子。疏影害怕侯爷替自己和父亲做决定,导致她将来还要改嫁给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情急之下便只能走这一条路,先下手为强。这样既能够保全自己,手里也留了筹码,不至于完全为他人所左右。
从申屠府来到侯府之前,疏影为表决心,便趁义母徐夫人不留神,拿起剪子,将自己刚才还在细细绣着的那幅锦缎从两只鸳鸯中间划破。
从前家中有一方鸳鸯戏水的大红被面,母亲说那是她亲自绣成,一针一线都饱含女儿家的绵绵情意。疏影每每想到此事,都觉得出嫁前的这段闺阁时光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为幸福和快乐的时候。
她扶住绣架,咽着泪笑了。幸福生于期盼,疏影此时只能在疼痛中割舍这份待嫁的期盼。世人口中那再好的姻缘,自此也与她无关。
然而他们与怀庸侯府的故事,却不能够轻易地如这锦绣一刀两断。
为父亲伸冤、为弟弟谋好前程、为申屠家报恩、为自己谋好归宿,这一样样的责任都落在了她瘦弱的双肩上。用尽自己的身份和才智,就是她唯一可以做到并做好的事情。
嫁与不嫁,在此处与在彼处,都早已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