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半晌,慧明终于回过神来。只见他双手合什,向明珠行了一礼,便急急关上房门退入屋去,任明珠在外使劲敲门却是再也不开。明珠无奈而气极,始终不明白当年明明是他悔情在先,为何富察那珍却说他是为了她而出家,既是为她,当年为何却舍她不要今日又为何避忌至此!
拍了半天门也无果,明珠道:“你为何要避我?难道悉日旧友拜会也要有所避忌?”慧明心神难安,当年为了不拖累她宁愿弃离红尘,今日自己已是出家之人,又怎可与尘世沾上半点关系?明珠道:“我只是想问清楚你一些事,好求个安心,你若是对我已无情,再见我一面又何妨?”但半天仍得不到任何回应。明珠只好断然道:“好,既然你不肯出来,我就站在这里等到你肯出来为止!”房内响起阵阵木鱼之声。
四周的景物都慢慢隐藏于夜色之中,四面凄清的墙上,烛影晃动,木鱼发出沉闷的响声。慧明墙角简朴的木板床上,灯火辉映著他的脸变得忽明忽暗。房外天井中,不知名的虫子不停地在叫,仿佛在为这本已烦闷的空气再添几分燥动。
突然,窗外传来女子清婉的戏腔:“抬泪眼仰天看月阑,天上人间总一般。那嫦娥孤单寂寞谁怜念?罗幕重重围住了广寒。”这本是《西厢记》中崔莺莺盼张生的唱词,慧明眉头一动,手中的木鱼声戛然而止,烛影晃动得更厉害了。明珠唱戏,轻柔幽婉,如泣如诉,便是众多的僧人也听痴醉了,忘记了一个女子在此时根本不应该还待在禅房外。一会儿,明珠终于不唱了。慧明如释重负地睁开眼睛,透过纸糊的窗口,隐隐映着一抹女子的侧影。
住持缓缓叹了口气,宣了声佛谒,走上前来道:“女施主,慧明既然不肯相见,便是他已断绝尘缘,出家人四大皆空,你又何必再苦苦相逼呢?”明珠道:“方丈,我不信他真的四大皆空,如果真的又何必怕再见我一面?”住持道:“阿弥陀佛,但这佛家必竟是清修之地,女施主这么晚了还留在此多有不便,还是请回吧。”明珠再看了一眼慧明的禅房,下定决心般道:“好,我现在走,不过,我也说过要不到个答案便不会罢休。”她向住持施了个礼道:“多有打扰。”便转身而去,干净地不带一丝留恋。住持低头叹道:“哎!罪过!罪过!”
明珠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门开着,许绍堂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明珠走了进去,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道:“你见到他了?”明珠轻轻点下头。许绍棠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苦笑:“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明珠轻声道:“对不起,是我有负于你。”绍堂摇摇头:“当初你嫁给我本不是心甘情愿,现在你既然知道他仍对你有情,我也不想强求,是时候放你走了。”明珠道:“这些年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惜是我无法回报你,待我走后,愿你能遇到一个更好的女子陪着你。”绍堂拿出一封信来递给她:“这是休书,我已经写好了。”明珠伸手接过,绍堂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半晌才低声道:“答应我,如果他不肯和你走,你就回来。”明珠看着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也难出口,七年夫妻,便是无爱也有恩,如今自己一手斩断恩义,欠他的情无法得报,便再也不能累他,便慢慢地摇头:“绍棠,你是个好人,我不配要你如此相待。明珠承你七年的情,今生报答不了,来世我再还你。”
“等等!”许绍棠叫道。明珠回过头。许绍棠看着她道:“自你嫁给我后,便再也不曾听你唱戏,现在可否最后再为我唱一曲?”明珠鼻头有些泛酸,点点头:“唱完这一曲,此生明珠再也不会为别人唱戏。”谁曾想他们,识于戏终于戏!
戏声似乎尚未绝耳,大门“咚”地一声关上,终将余音隔绝。“她走了?”从许绍棠身后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富察那珍。许绍棠看着已经合上的大门,道:“走了。”富察那珍与他并肩而立:“原来你来找我问我鄂济晏齐的事,便是要放他们双宿双栖?”许绍棠只是定定地看着那扇门道:“留住了人留不住心有何用?”富察那珍不敢置信地道:“你真的就此作罢?”许绍棠道:“我说过要放她走,便说得出做得到。”富察那珍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苦有涩,还有讽刺与不解:“我真不明白,这样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你与晏齐同样如此对她!”许绍棠低叹了一声:“就当是我前世欠她的,今生还了便够了。如果真有来世,我宁愿再也不与她相遇,免得再遭受此番痛苦。”富察那珍凄然地看着他,他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自己?只是他再难也放下了,自己却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飘飘青衣静立于山门之外,明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本已挽起的发丝如今已放了下来。反而是见到她的僧人却大吃一惊,跌跌撞撞跑回寺内,正在做早课的众僧们被他打断:“住持,那女子又来了!”
满室皆静,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慧明,而慧明闭了眼,手中木鱼不停地敲动,敲得越来越急促。住持道:“慧明,你尘缘未了,令佛寺不能清静,再念佛经也是无用的,还是出去和她说清楚吧。”慧明手中的木鱼滚落一边,众僧齐道:“阿弥陀佛!”
山路难行,明珠却偏要捡这难行之路走,她走前面,慧明跟在后面。不多时,本已阴暗多时的天气终于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明珠却不管不顾,与自己赌气般只是一直朝前走,一心想见他,当真见了之后反而却不知从何开口。慧明四处看了看,紧走几步赶上她,指指前面的一处山洞,让她进去躲躲雨。明珠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跺跺脚,率先朝前走去。山洞并不大,且阴暗潮湿。明珠故意站在离慧明很远的地方,看也不看他。而慧明则坐在一旁,闭目默念起经来。
洞口飘雨,明珠摸索着朝里走,突然觉得腿上一疼,她“啊”地叫出声来,跌坐在地上。慧明立即走了过来,用眼神问道:你怎么了?明珠忍痛道:“我的腿被石头划伤了。”慧明扶她坐下,将她的腿置于自己膝上,但光线晕暗,根本看不清伤势。慧明从袖中取出一物,幽幽发着淡淡的绿光。
明珠愣了一下,抬头看慧明:“你还把它留着?”慧明没有应她,只用夜明珠照明,褪下她的袜子,检查起伤势来。幸好伤口不大,慧明撕下衣摆,裹好了伤口。明珠却抢过夜明珠,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如果已经放下了以前的事,潜心修佛,为何还把这个东西保留着?”慧明低念道:“阿弥陀佛!”明珠气得想把珠子扔掉,却恍眼看到洞里似乎有块石碑。
她向石碑走去,慧明也跟了过来。石碑上似乎有字,借着微弱的珠光,看到碑上刻着:因余之罪,累得爱妻枉死,余心中不甚悲苦。弃剑携琴游走山川湖海之间,仍不能减心中悲痛之万一。终决定终老于此,得妻生前爱物陪伴,潦度余生已足矣。
明珠摸着碑上字句,心中突然纠结得疼痛,眼泪不住掉了下来。
她把夜明珠摊在手心上,流着泪转身对慧明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七年前你让我另嫁他人,自己却突然出家,是为何?如果是真的出家,怎么不离我远些,好让我心无牵挂?”慧明怔忡,明知不能答她,只能摇摇头。明珠擦擦眼泪道:“好,你不肯说也就算了。现在我只问你,肯不肯与我还俗?”慧明低下头,双手合什。
明珠怔住了,半晌,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喃喃道:“想不到事隔七年,我依然等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夜明珠从她手中“咚”地一声滑到地上,明珠一步一步地转身向洞外走去,再未回头。慧明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走出自己的视线,消失在朦朦雨幕中,一滴泪直到此时才从眼中滑落,终于未让明珠看见。夜明珠在地上弹起又落下,最后滚到慧明脚边,在山洞中响出清脆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