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许府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指名只见少爷不见少奶奶。当许绍棠看到来的客人时,还略为惊讶,不是昨日在玉珑斋遇到的那个美妇人?
富察那珍不待他寻问,便道:“对于我冒昧来访,你一定很奇怪。不过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的来意是与尊夫人有关。”许绍棠道:“你认识内子?”想了想昨天的情形又道:“不可能啊,昨日看你们的样子明明是初次见面。”富察那珍道:“不错,我之前的确没有见过尊夫人,但是却早在杭州时便听过她的大名。”许绍棠听她来此好像是与明珠有关,便道:“这位夫人请坐,来人,看茶!”下人将热腾腾的茶捧了上来。富察那珍却并不坐,只是围着这厅内转了一圈,赞叹道:“看这屋内摆设,富贵却不艳俗,便知许少爷是位很有眼光的人。不过……”她转过身来看着许绍棠一笑:“许少爷看东西的眼光不错,看人的眼光倒是不怎么样。”
许绍棠见这女子虽面有笑意,却话中有话,知道来者非善,便安稳地坐于椅子上,品了口香茶,道:“哦,不知你说的是哪个人?”富察那珍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一字一字地道:“就是尊夫人,原来杭州鄂济府中的丫环,明珠。”她本以为许绍棠听到她这言词非敬的话会火冒三丈,但没想到许绍棠毕竟是生意人,对于这点挑衅竟是不以为意,仍是面带微笑:“内子品性温善纯良,又毫无心机,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夫人,还请夫人别计较。”他一心以为明珠在无意中得罪了富察那珍,她现在前来是找茬的,所以言下之意便是在讽刺她斤斤计较。
富察那珍的笑容变得怪异起来:“她若是毫无心机,怎会懂得抛弃旧日恋人,择良木而栖?”其实富察那珍对明珠的恨意也不完全是觉得她害了自己,另一方面,她对整件事并不全知,道听途说之下以为是明珠贪恋富贵才抛弃了晏齐,她不但是在为自己抱不平也是在为晏齐鸣屈。
许绍棠脸色沉了下来:“这位夫人,许某念在你今日为府上客人才以礼相待,若是一再抵毁内子,请恕许某招待不周了。”富察那珍道:“想必你还不知道吧,尊夫人在鄂济府时便和鄂济家的少爷晏齐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不过你一来求亲,她便迫不及待地抛下晏齐,想做这锦华庄的少奶奶,害晏齐少爷伤心之下,竟然出家做了和尚!你说尊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许绍棠想起明珠在出嫁前确实透露过有一位恋人,不过后来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下嫁于他,他也没敢细问。但依他对明珠的了解,说她是为了贪恋富贵才嫁与他,那是万万不信的。
正待刚要回话,却从门口闯进一人:“什么!他出家了?”明珠不可置信地看着富察那珍,不敢相信她嘴里说的是事实。而她只顾担心晏齐,完全没注意她紧张的神情已经像一把利箭穿过与许绍棠之间隔着的那层纸,并将其划得鲜血淋淋。
明珠抓住富察那珍的手臂道:“不可能!他应该和富察家的小姐成了亲,那不是他想要的吗?”富察那珍狠狠地甩开了她的手:“没有!他没有成亲,而是为了你,在成亲的前一天逃婚出家了!”她用的劲使明珠措不及防地打了一个趔趄,许绍棠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向富察那珍道:“你是谁,凭什么这么清楚?”富察那珍瞪着他们,有些凄凉地道:“富察那珍!”
“啊!”火辣的痛沿着手掌一路向上蔓延,还冒着热气的汤直直地浇在心神恍惚的明珠的手上,立时红了一大片。许绍棠立即紧张地拉过她的手,一边吩咐下人:“快点给少奶奶拿烫伤膏来!”烫伤膏很快取来,许绍棠仔细地为她涂上,边涂边问道:“还疼不疼?”不问还好,一问明珠所有的委屈、疑惑和对命运的不甘都借着烫伤渲泄而出,泪水止都止不住地往下掉。明珠使劲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看着在一旁手忙脚乱的许绍棠,她心中更是愧疚万分,只能掩饰道:“疼!很疼!”许绍棠将她的手放在嘴边:“若疼,就哭出来吧,没关系。”心底却黯然道:“明珠,你此刻到底是手疼还是心疼?”
自此事后,明珠便恢复了常态,一如既往地安心做许绍棠的妻子,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打更的已经敲了三声,早已入睡的明珠却睡得并不安稳。一张熟悉的脸挂着温文的笑容出现在她眼前,但当她伸出手,那人却走远了。明珠使劲追了上去,所有的一切却变得雾蒙蒙的,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楚,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地,又看不见晏齐的影子,慌了神,直唤:“晏齐!晏齐!”明珠在自己的呼叫声中醒来,才发现原来不过南柯一梦。她心虚地看了一眼睡在旁边的许绍棠,幸好他睡得正沉。但是她却再也睡不着了,背靠床头坐了起来,梦中找不到方向,看不见晏齐的那种恐惧一直萤绕在心底。
许绍棠慢慢睁开眼睛,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在今夜之前,他一直以为不揭穿明珠的心思便会一切如常,为了让明珠留在身边,他甚至连骗自己也愿意。不过幻象终会被拆穿,只是他没预计到这天这么快便会到来,看来,该是放手的时候了。
“去找他吧。他就在苏州,天觉寺。”明珠惊了一下,才知他原来什么都听到了。许绍棠继续道:“他来苏州也定是为了你吧,既然挂念就去找他,求一个心安也好。”明珠道:“你太傻了,这个时候竟然帮着他说话。”许绍棠静默了,过了一阵又才道:“不是我的却已强求多年,已经足够了。”明珠语噎,对于许绍棠,她已相欠太多,虽然无爱,但他的话却让她的心纠结得隐隐作痛。许绍棠也没再说什么,下决心放她走,他已花完所有力气。两人便这样无语相对,直到天明。
望着面前庄严的佛像,明珠捻起香,在心中念道:“佛祖,你大慈大悲看尽世事,应知世间唯情难解,今日前来,并非有意扰乱佛门清规,只是来求一个结果,愿佛祖见谅!”拜了三拜,对身后的丫头道:“杏儿,去多添些香油钱吧。”杏儿应声而去。
明珠四处走走看看,佛寺古穆,信众甚多,香火鼎盛,往来僧侣络绎不绝,却始终未见她想找的那个人。住持随着杏儿走了过来,先是一声佛谒:“阿弥陀佛,施主善心为弊寺添如此多的香油,必得佛祖保佑!”明珠看了看佛像:“是吗?”不再多想,便道:“其实我到这里是要找一个人。”住持道:“哦,施主请讲。”明珠道:“我是来找一个俗名叫‘鄂济晏齐’的僧人。”住持道:“本寺弟子一旦皈依我佛,便四大皆空断了一切俗务,恐怕老纳是帮不了施主了。”明珠肯求道:“方丈,求求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他还欠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我要不回来,这一世便也难安,请方丈体谅!”住持为难道:“这……好吧,我带你去见他。不过慧明自入寺来从不见外人,他见不见你我也无能为力。”慧明?他现在叫慧明?明珠苦笑一下,答应道:“如此有劳方丈了。”
穿过几个禅房,住持指着最边上的一间道:“慧明就在里面,施主过去找他吧。”明珠道:“谢过方丈。”又向杏儿道:“杏儿,你也与方丈一同出去吧,在大殿中等我。”杏儿便跟着住持出去了。
明珠走到房前,刚举起手,又放了下来,恍惚间又似回到当年守在少爷的房前,始终不忍心敲门怕惊醒他一样。只是虽情有相似,到底已事过境迁。明珠摸摸自己的脸颊,七年岁月,不知自己颜色是否已老,不知室内之人又是怎样一番变化?
终于敲下第一声门,又接着敲了两声。门“吱呀”一下开了。慧明刹时之间看到眼前人,仿佛遭遇雷电,混身都僵了。无数次在经文里都不曾忘的身影,此刻却如幻境般出现在他面前,深怕看真切了便消失了。而明珠看着他,颜面依旧,只是消瘦了些,一袭的青衣的僧人再也不是当年温文儒雅的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