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军浩浩荡荡地启程回国了。吴修领着三十万吴军驻扎在距华城最近的襄城,因此,吴军比陈军先行出发,陈军则紧随其后。
我还是坐在车厢里,前前后后随了不少人,多是下赐的女眷,这些女眷中大多是从前越朝的王公贵族,不会骑术身子骨也弱,索性也安排了车马,一厢一厢拥挤着。我同毕安同乘一辆车马,坐在一处却也一路无话。
我掀开车帘往外看,此处已是郊外了。放眼望,入眼的皆是枯黄枯黄的草,浅浅地铺在空旷的地上。燕子归来也晚,有几株桃花已冒了些粉红花苞出来点缀,却无春鸟来,很是寂寥。
毕安是觉着我念家了,遂一路无言,不忍打搅。此去陈国,我大概是再无缘回到越国了,母亲在南鹊山寺可还无恙?母亲头疼的隐疾很是让人担忧,阿琼此此随苏姐姐回京都,大概是会去山寺陪着母亲的,有阿琼在母亲身边,我倒是可以宽心不少。
“我在越国听到些民间的小调,唱给你听听。”毕安笑着说。
我放下车帘,也笑着应声。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到底是年纪大了。”毕安咳嗽了两声,声音已有些沙哑。
“公公唱得很好。”我道。
“我九岁就入宫了,这还是四十年来第一次听到民间的小调,果然是同宫中不同啊。”毕安笑着感叹,我却见那笑中有微涩之意。
“公公也曾念家么?”我问。
“我的家已经记不清在何处了,”毕安的声音放得很悠远,“这宫墙啊,进了就不容易出来。”
我便也无话了,我这前半生葬在越宫里,后半生,看来要葬在陈宫了。
车马突然停了下来,前方传来兵戈相击之声,四方渐渐喧哗起来。我见毕安神色也略显紧张,知道事发突然,恐是陈军遭袭。
我掀开车帘探出头,见四周被精骑团团围住,陈棠月就在我这车厢的前面,着了那晚在长乐殿重遇他时的淡青长袍,长发只束了一只玉冠,耳后有几束青丝懒懒垂着,身形还是清瘦。坐在马上,不慌不忙。
“保护世子殿下。”有人大喊。
周围精骑都纷纷亮出佩剑来,情势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报——”前方有探兵来报,“世子殿下,前方有不明军队突袭吴军,另有一支军队正往我方赶来。”
陈棠月听后默了默,让那探兵退下。
“传令下去,上将军林甫护城,少将林泽前来接应。”陈棠月吩咐道。
“喏。”四人应声接传军令。
林泽就驻扎在京郊,此处刚出京门,又离华城城关不远,他应该会很快赶来。
前方的刀剑之声越发近了,我掀起车帘一觉往外瞧了瞧,除却后方车马中的女眷神色慌张地探出头外,周围将士都十分沉静,显然是久经沙场。而坐在我对面的毕安已经收了方才的紧张,不时轻扫浮尘,显得气定神闲。
我正要放下车帘,却直直对上后方车厢里投来的目光。那女子面容姣好,眉脚有一颗朱砂痣,我见着很是熟悉,在心里默默思量了一番,才想起父王遭大伯父追杀之时,曾有一侧妃被留在王府,彼时那侧妃已有身孕,后来父王入住越宫,才接那侧妃进宫册封为和贵嫔。那女子便是和贵嫔之子,长公主越靖婉。
陈棠月释了三人的罪,她便是其中之一。
除却宫宴外,我几乎不曾见过其他王孙公主,就连太傅也是母亲单独找了苏见青来,加之父王对我恩宠至极,令其他人对我敬畏有加,不敢招惹,致使他们与我毫不亲近,见着我也只唤一声“承阳”罢了。
所以我对这位长公主印象模糊,只记得阿琼曾夸过她温婉大气,举止得体。
此时见她倒是清简不少,只简单将青丝绾在一边,搭在肩上,发髻处有一只玉兰簪。
她眼里也无太多情绪,只是比从前见到我时更加淡漠,是宫里人最常有的样子。
“这是你姐姐?”身后毕安问道。
我放下车帘回过身来,答道:“不是,她是长公主。”
毕安淡淡笑了笑,没答话。我以为他再无话了,须臾,毕安轻声道:“你也是公主。”
我看着他,不知这话是何意。毕安笑了笑,却是真的再无话了。
前方的兵戈之声不绝于耳,却无靠近的趋势,想来是陈军已将局势控制住了。林泽此时却还未带兵前来,我往回看,城关处倒是布满了林家军,林甫带兵立于城门上,随时待命。
想来阿泽是因林岑之死记恨陈棠月,故不肯带兵前来,借此忤逆之举来泄愤罢。
我总担心阿泽因年少气盛冲撞陈世子而受忤逆之罪,如今陈世子终于移驾回国,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如何能如此妄为?林岑已经没了,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去。
“报——张英风将军已击退敌军,生擒其首领。”有探兵来报。
车马终于又继续前行,而陈军在襄城又停了下来。城里城外皆是吴军,我掀开车帘来看,外面地上四处横列着未来得及清理的尸首,车马驶过,留下两行沾血的痕迹。
我听见后方车马里有人小声地惊呼,但很快就戛然而止,像是被人遏止了。接着便无人出声了,四周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