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准备妥当后,我才接过程汝山手中的汤药,穿过重重帷幔珠帘,慢慢走进中殿。
我看着白瓷碗中浓黑的汤药,记起那时为父王送药时的情景,我也如同这般,孤身一人进殿侍奉,周围宫人都避之不及,唯恐将疫病染到自己身上。
绕过漫天垂落的黄色帐幔,我终于来到床榻前。那床榻有数尺之高,十分宽大,通身玉色,龙纹花鸟祥云尽数雕绘其上,金黄纱幔层叠笼罩。
我将汤药搁置在床榻便的桌案上,掀开床幔。
“是何人?”陈王问。声音有些虚弱,却仍透着威严。
我闻声望去,陈王面容蜡黄,双目已经没了神采,神情也十分萎靡,两鬓斑白,枯败不堪,却仍显帝王威仪。许是见着有生人来了,他才强撑着露出些神采来。
“奴婢越西,奉命来侍奉王上。”我道。
“哦,”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问:“昨天那个人去哪儿了?”
“回王上,听说那人病倒了。”我答。
陈王听后叹了一声,不在说话了。我瞧那汤药凉了些,便将陈王扶起,靠在床头上。我隔着衣物触碰到陈王的手臂,卧床九年,陈王已是骨瘦如柴,我想起父王最后的样子,心下有些酸涩。
“越西?越昀的女儿?”陈王看着我问。
越昀是我父王的名字,我倒许多年没听人这么叫过了,一时间觉得有些陌生,从前在嘉陵时,舅舅唤我父王“昀弟”,那时春风得意的样子在往后十几年里,倒再没人见过了。我点头应道:“奴婢正是。”
“你是…承阳?”他又问。
“是,”我顿了顿,还是应了声,但实在不愿再被人提起前朝旧事,也实在不愿再有人一声声唤我“承阳”,便又道:“王上唤我‘越西’便是。”
“越西…”陈王念了一声,便再不言语了。
我见他没再开口,便端起瓷碗来,拿勺一点一点地将汤药送到他嘴边。我虽料想到陈王身体虚弱,却不曾想,他连吞咽也困难,小小一碗汤药,他竟用了半个时辰才勉强喝下去。
我拿起锦帕擦了擦他的嘴角,又小心地让他再卧躺在榻上。收拾完了,我见陈王已合上了双眼,才将金黄的纱幔放下,拿起空碗转身出殿。
出殿门时,程汝山在殿门外候着,见我出来了,问:“如何?”
“王上已经睡下了。”我道。
程汝山点点头,没再说话,面色却不是很好。他身后的公公倒是上前两步,微微倾身来,见我端着空碗,也不说话,又退下了。
我回到芳华殿时方想起早上乐阳见我那般眼神,心下隐隐觉得奇怪,便回到那间小屋。还在屋外我便听见里边有人交谈,很是热闹的样子,其间却又有细微的抽泣声。待我走进屋里,方才的声音便又戛然而止。
那三个宫人正围着什么,见我来了,中间那个又微微侧身,露出蹲着的一个人来。
那人秀发凌乱,却仍显出俏丽的脸来。
是乐阳。
“你们做什么?”我厉声道,忙走上前去将乐阳拉起来,护在身后。
“哟,还真是姐妹情深啊。”那宫人暗讽着说。我见那三个宫人面色很是不善,乐阳平时是懂规矩的,但到底是公主来的,平时也偶有傲慢。我估摸着乐阳是对这三人说了什么话,令这三人觉得难堪了。
“你们三个,一个刚受了太后赏赐,一个又去了太后身边,怎么就你一个人去了野宫啊?”说着,那宫人看着乐阳笑了起来,“你不是回来收拾东西的么?收拾完了赶紧滚,我还闲这儿脏呢。”
乐阳在发抖,不知是气着了,还是害怕了。
“你既然知道我刚受了赏,说话是否客气些,若哪天我得了些不得了的赏赐,你不怕我报复?”我直直盯着那个宫人,看着她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也罢,赶紧收拾东西吧。”那宫人悻悻作罢,遂再不理会我和乐阳。
我见那三个宫人消停了,便回过身来看看乐阳。乐阳仍旧在发抖,双手紧握,指甲已陷进肉里,溢出了许多血。
我心惊了一下,却还是强忍镇定,轻轻拍了拍乐阳的肩,“没事了。”我安慰她。
不曾想,她一把推开我的手,抬起头来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哭叫道:“没事了?你们是没事了,我呢?。”说罢,她推开我,踉跄着跑出屋子。
我呆愣了下,看着她匆匆跑出的身影,觉得她双肩似乎被什么重物压制着,看着十分瘦弱。
“怎么这么没规矩。”外头有人说,听着像是徐嬷嬷。
我忙跑出去看,乐阳似乎方才跑得太急,撞着徐嬷嬷了,此刻正跌坐在地上。
徐嬷嬷见着我了,倒也不再理会乐阳,只道:“你方才怎么不再屋里呆着?这才找着你,”说着,又催促我,“太后方才召见贵人,要把你给捎上,快些走吧,别耽误了。”
我便匆忙随徐嬷嬷走了,走时见乐阳还跌坐在地上,想着去扶一把,才稍停了脚步,徐嬷嬷便又催促起来,我便也只好继续向前。乐阳右手垂在台阶上,手心的血成了一条猩红的细线,渐渐流到玉阶底下,沾到垂落的花瓣,显得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