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我在一间小屋里,素白的床幔层层叠叠地垂下,偶有风起,将床幔吹起,像有旖旎人影在其间。
我脑中仍旧有些恍惚,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外边有人在说着什么,我听得隐隐约约。
风停了一会儿,有人推开门进来。那人走到我床前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我身子还是有些烫,他的手有些凉,这么放在额头上倒是缓解了一些燥热。
我想起从前阿无也有一双很凉的手,我怎么捂也捂不热。我原以为她是身子偏寒,却不曾想她心也是凉的,我还偷偷让太医送来些暖身的补品,她一口也不要。
阿琼曾经问我,为何对她那么好,那时我才恍悟,原来我待她是同一般宫人不同的。她长得那么美,若是叫父王看了去,日后恩宠怕是连容华夫人也是不及的。我怕她变成其她宫妃那样,上了龙床就变了个样,满口都是刺人的话,满心都是害人的主意。我命她不许出长乐殿,命她随时带着面巾,命她在父王来见我时不许出现,她没有怨言,我那时想或许是她不能开口罢了。她很掘,像我一样,挨了罚也不妥协,硬要扛着。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对谁都是冷冷清清,有时候却又来舍命救我。
我原是从未看清他。
“阿无。”我低低地唤了一声,无人回应,额头上的手也不曾离开。他轻轻地抚了抚我有些发烫的脸颊,似是安抚之意。
额头似乎又烫了起来,我有些恍惚,以为才从雪地里被阿无抱回来。我追在母亲的车马后面,追赶不及,一头栽倒在地。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直到声音嘶哑也无人敢来扶。他们都知道我为了王后大闹承阳殿,父王怒了,我被重罚了,我被父王弃了,他们只冷眼看着,我在冬雪里被冻了一个时辰。
他起身似乎要走,手也随之离开了。我从被里伸出手来,拉到他的衣袖,又担心手因发软而无力,遂再抓紧了些。
“你生病了,要喝药。”他伏下身来低声说。
“阿无,你不要走,”我有些艰难地开口,嗓子里似是被火烤过一般,“要到除夕了,你答应我要陪我去放天灯的。”
我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记得有一年除夕阿无陪我出宫去,我在人群中弄丢了她,如何找也找不到。那年除夕我没能放成天灯,子时一到,周围天灯便如花状的烟火般升腾而上,朵朵缀在天上幕布里。有烟火熄时弥散的白雾,烟烟袅袅,宛如天上人间。
我此时正在拥挤地人潮中,四顾茫然,手足无措。
“好,我陪你去。”他说。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拿手来覆我的眼,我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脑中却不觉混沌了。
我松开了手,他也趁此时抽身离去。我又昏睡过去,他似乎点了安神香,睡意如何都散不去。
再醒来时已是在夜里。屋里点了几盏灯,却仍旧有些暗,烛光晃晃荡荡的,使得屋里也光影飘渺,让人分不真切。
有人推门进来,行到我跟前时,仍用手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这双手很暖,触感温润细腻。我睁开眼,是饶贵人。
“见过贵人…”我想要起身,饶贵人将我拉了回去,又帮我掖了被角。
“我姓饶,名从凝,你叫我从凝便是。”她笑着柔声道。
“奴婢怎敢直呼贵人名,实在是大不敬。”我道,却实在不明白她是何意。
“你若是不愿,私下便叫我饶姐姐。”她说,语气有些强硬,倒是让我想起林岑了,从前在我顽固不听话时,林岑也是以这般语气待我。想起林岑,我的心又是一落,我怎么敢忘了林岑是如何走的,是以何种方式走的。
我想我的脸色是很差了,饶从凝细瞧了瞧,却没问什么。
“主仆有别,奴婢不敢越矩。”沉默良久,我道。我想就这么做个简简单单的宫人,无事无争。毕安说陈棠月是因着我给了子义一条生路,那好,我且苟活着。我看不透他,也没能力看透他,我便不去猜他的心思,他对容华夫人是多少,对我又是多少,我虽不是通彻的清楚,却也隐约明白。
“你是棠月要的人,将来谁做主子还未可知,”她这么说,见我不答话,又道:“你若是不应,便是违命了。”
她虽是这么说,却丝毫没有责怪之意。我沉默片刻,点头道:“知道了,饶姐姐。”
她听后终于笑了起来。屋中烛光摇曳,烛火有些暖意,绿纱窗半开着,将外头的花色照了进来。
翌日一早,我便被程汝山叫去曦和殿了。今早起来才发现自己换了一间屋子,虽然同殿中无法相比,甚至连一些小楼阁也比不上,但同以前相比,还是大了许多。
饶从凝说这是长虞太后给的赏赐,我听后却觉得略有讥讽。出芳华殿的半道上,我遇见了乐阳。她已是一身粗布麻衣,比下等宫女还穿得简陋,发髻上珠花未戴,双手吃力地提着木桶,里头装着沾湿的衣裳,似乎正要拿去清洗。我见她双手已经磨破了,又因长时间泡在水里,红肿非常,手臂上的袖子被卷到手肘处,有些伤口没有遮住,露出猩红的颜色。我瞧那伤口似乎是被鞭子抽出来的,同白嫩的肌肤形成对比,显得尤为恐怖。
见我正瞧着她手臂上的伤口,她赶忙放下木桶,将袖子拉下了一些。她再抬头时,我正好撞上她的目光。
她眼里满是委屈,眼眶霎时就红了,眼里有泪却不肯落下来。她拿手轻轻拭了拭眼睛,再看我时,眼中却尽是怨和不甘。
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稚气未脱,脸颊还泛着红圆润着,她这么看着我,我心里没来由得觉得可怖。
“野宫的宫人不知道避着点人么?”程汝山突然开口。
乐阳似是受惊了一般,赶忙垂下头,将木桶提起来吃力地往一边小道走去。
“快走吧,耽误了王上可不得了。”程汝山催促道。
我这才收回目光,跟着程汝山快步向曦和殿去。
这曦禾殿同承阳殿一样,也宽阔非常。我随程汝山走进殿里,左右立着的宫人便上前搜身来,连程汝山也无可避免。待确认我与程汝山二人并无疑处后,才放我们进了中殿。
越往里走药味越浓郁,到中殿时,一呼一吸之间尽是汤药的苦涩。这时便又有宫人将我带到屏风后头更换外衣,接着擦拭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