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碗尚且有些烫手,女人却恍若未觉:“我原本也是九桥镇的居民,家住城东,因为出生便是一副无盐之貌,又是天生失明,父母未曾给我起名,大家都叫我丑丫头。三年前及笄之后本就该议亲了,然而我这副情状,又有谁能看得上呢?连我爹娘都觉得我是个累赘,亲生姊妹都不与我亲近。不知道被拒绝了多少次,我觉得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便在自己身上绑了块石头跳进了河里,准备一死了之。”
跳下去的时候,丑丫头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当时是冬天,河水冰冷刺骨,丑丫头在水里抖了一阵便没了知觉。她其实有些后悔,早知道河水这么冷,就不该选择投河,找根儿树枝吊死或者直接抹脖子估计会好受一点。但是都已经跳下来了,丑丫头便闭着眼安心等死。
意识迷离之际,丑丫头恍惚觉得有谁解开了自己腰上的绳子,不由得恼怒,挣扎着要踢开那人。然而,那人却抱住了她,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乖一点,别闹。”
丑丫头不知为何就被那声音给迷惑了,果真乖乖地任由那莫名其妙出现的人摆布了。由于长时间在水下不能呼吸,丑丫头不知何时便昏了过去。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也就是莫行舟的骷髅洞府。
莫行舟待她很好,好到让她沉迷,几乎让她忘记了自己是谁。
她把莫行舟的洞府摸得处处清楚,没多久,不需要莫行舟的带领也能在洞府中自由行走。莫行舟似乎对她很放心,从来不拘着她,却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他自己的身份。丑丫头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十多年被嫌弃的生涯让她对旁人的情绪十分敏感,莫行舟不说,她也从来不问。
她依稀能够感觉到莫行舟不是一般人,也明显能够感觉出,她所住的地方并不是房子,构造复杂得可怕,而且她无法探测到尽头。她大概能够猜到莫行舟不是人,但她并不害怕。莫行舟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甚至连句重话都没有对她说过。对她而言,莫行舟比那些作为她的同类的“人”要好得太多。
因为莫行舟待她是在温柔体贴得不像话,她便一直以为,莫行舟绝对是个善良的。虽然有时候她会在他身上闻到一些血腥味,她也只以为是莫行舟受伤了,而一直不认为是莫行舟伤了别人。也许,是她一直都在避免这样想。
和莫行舟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寡淡,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宁。一晃三年过去,丑丫头隐约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了些许变化,有时候,她陡然睁眼,便觉眼前有光闪过。她心觉惊喜,却害怕只是自己的错觉,不敢与莫行舟说。直到自己能够隐约看到一些东西,她才决定要给莫行舟一个惊喜。
正是因为这无意的隐瞒,才让她发现了莫行舟的另一面。
将鼓送出来之后,丑丫头就径直去了莫行舟所在的结界中心,想要劝莫行舟放下屠刀。莫行舟却对丑丫头能够看到东西了并不十分惊讶,因为她的眼睛是他帮她治好的。他杀了那么多人,一直在帮丑丫头寻找一双合适的眼睛替换。丑丫头眼眶里的眼睛,已经换了不知多少。
知道真相的丑丫头登时崩溃,莫行舟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直接摘下了眼眶中的眼球,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莫行舟也愣了,倒不是生气,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丫头,你不高兴吗,疼不疼?”
莫行舟要去抱她,丑丫头却将其推开了:“行舟,我不在乎自己是个瞎子,你也说过你不在意的,不要再抓人了。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你这样是会遭报应的!”
“他们都是该死的人,我没有做错,我是在替天行道!”莫行舟握住丑丫头的肩膀,“丫头,我们是一样的,因为外貌的缺陷被嫌弃、被抛弃。这些拥有美丽皮囊的家伙们,心是黑的。就是他们给我们伤害,难道你忘了吗?”
丑丫头摇头:“我天生眼瞎,分不清美丑。但是我相信,长得好看的人未必心狠,长得丑的人,也未必善良。行舟,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对那些被你杀死的人而言,便是恶行。报应已经来了,收手吧,你还有机会。”
莫行舟深呼吸,背过身去。自从他走上这条路,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头。他是喜欢丫头,但却没有喜欢到让自己改变自己的理念。他对她的感情,不过是同病相怜的两个孤独者的相互慰藉。
见他迟迟不语,丑丫头知道她是无法说服莫行舟的了。伸手环抱住莫行舟的腰,丑丫头眼眶中落下的血珠沾染在莫行舟身上。莫行舟还是心软了,抚着丑丫头的头发安慰她。然而,下一瞬,他便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表情狰狞地把丑丫头推了出去。
刹那间地动山摇,洞府崩碎,到处都是飞射的骷髅碎片,丑丫头的脸便是那时候被伤到的。
她没有想到,到了那种地步,莫行舟竟然还救了她。
听到这里,楼半夏有些不解:“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丑丫头一口喝尽温热的汤药:“莫行舟经常会出去,我就一个人呆在洞府里,我很没有安全感,行舟送了我一把匕首。”
宋初啧啧:“一把普通的匕首肯定是杀不了他的,那把匕首应该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一直不知道那把匕首是什么材质的,我只知道,那把匕首的材质和行舟的洞府的材质十分相似。”丑丫头看不到,却可以摸得到。她的触觉和感觉,要比正常人要敏感得多,“他把那把匕首交给我的时候十分郑重,所以我想,那把匕首一定对他很重要。”所以,在决定要杀他的时候,她选择了那把匕首作为武器。而那把匕首,其实是莫行舟的肋骨。
果然,她成功了。
将空碗还给楼半夏,丑丫头说她累了,楼半夏、宋初和梁硕便退了出去,让她能好好休息。然而,没走出多远,楼半夏和宋初几乎同时往回冲——还是慢了一步,丑丫头无力地瘫软在床上,人已经没了气息。在她的心口,插着一支简单漂亮的玉兰发簪。
楼半夏闭了闭眼睛:“算了,一个人要真的决心要死,旁人是怎么都拦不住的。”
楼半夏等人离开九桥镇的时候,全镇的居民都来为他们送行。他们并没有表现得多热情,只是站在岸边,用善意的笑容和感谢的目光送他们离去。送他们出城的船夫依旧是带他们进城的船夫,一路上念叨着镇上百姓对他们的感谢,甚至免了他们的船费。
良棋的手在水中荡出圈圈波纹:“到最后,我们还是没能知道莫行舟的来历。”
船夫意外地接话了:“莫行舟,这个名字很耳熟,小老儿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你再想想,再想想!”良棋的眼睛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