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身轻蓝,托着下巴颏儿倚在栏杆上望着水面,发呆的时间已然超过了半个时辰之久。隐匿在另一个方向,身着松色锦袍的男子也陪着她愣了这么久。
这时已经进入了九月,天也渐渐地凉了起来。蕙绵初来时见到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今已是留得残荷听雨声了。
她望着水面的残荷,慨叹时间不禁过的同时,也在为自己这几天来的监禁生活苦恼。说监禁生活,一点都算不上过分。
自从离乱把她带回府里那日起,她任何动行举止都被四个丫头密切地关注着。还有前段时间渐渐疏远了的云飞卿,这几日来几乎是除了睡觉的时候,都出现在她眼前。
蕙绵知道是因为什么,也知道他们对他的关心,但是这样的时时刻刻都有人跟着、看着的生活真是让她讨厌极了。
她哪知她不怎么在意的事情,所引起的他们的自责与心疼?
实话说来,当蕙绵看见离乱手上的斑斑痕痕时,那一刻她的心确实被撞疼了。她看见了他眼中似乎多了一种浓重的散不去的悲伤,不那么确定他竟会因为她的事而至此。
那晚她只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还未睡着时,感受到床边的气流微微地搅动,她就猜出了来人是谁。除了离乱,还没有人有这种半夜潜入她闺房的行为的人呢。
蕙绵猜到来人,便想突地坐起身来吓吓他,看看他一个大男人是不是会怕鬼。但是还未等到她有所行动,床边的男人就开始了沉声低喃。那种声音,让她也感觉到了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他说着话无力地跪在了她的床边。这样的情景她虽没有看见,但不用睁开眼她也看得到。
蕙绵那时才有些意识到她的失洁,对他而言是多么大的打击。原来他这几日一直都是强颜欢笑,尽量不在她的面前露出分毫。
可是她不要他那么多的对不起,那件事与他扯不上任何关系。蕙绵突然意识到,她和离乱的关系确实近的异常,似乎已经超出了寻常友谊。
也难怪桐儿会三番五次的来找她,甚至直接明言她行为卑鄙。她是真的有些神经大条,还是故意视而不见?这样想着,女子突然翻身,对着离乱。
离乱马上就噤声了。
“小姐?”他整理了声音,才似疑问道。
“阿离,你别一直对不起了。”
蕙绵出声,然后坐起身子,将曾经对云飞卿说过的话对他说了一遍。
“你没见我这两天一点事都没有?那天的事一点都不怪你,而且我也,不是,被迫的。”女子双腿垂在床沿上,对已经起身远立些的人影道。
“可是,你这两天一点都不高兴。”男子执拗的不相信的道。
“他都没有来看过我,一定是听说了那件事,觉得我是个破鞋了。”
“绵儿,你别这么说。”这是离乱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却满是急切、担忧与心痛。
“那件事,不会有人知道的。他可能很快就会来看你了。”男子想了想才又沉声道。
“那你说,他知道了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问出口后才觉得问他并不妥当。
“不会,他爱你就绝不会介意的。”
“可是,我要怎么跟他说呀?”女子又自言自语着,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声音中的干涩。她可以坦坦白白的对他和云飞卿说,却不敢想象在怎样一种场景下对他说。
“我帮你跟他说。”离乱接着她的话道。那人本就知道了,用得着他说什么吗?所以他是不会把她今日跟他说的话,对那人说的。
离乱觉得,那人就算愧疚到死都不过分。尽管她说不是被迫的,但是她落到那一步境地不就是因为他吗?
一阵微风吹来,女子才稍稍回了神。“哎”,她叹了一声。她在花园这里待这么久,没人找过来,这让她的心情稍微好一些。
每个人见了她都免不了小心翼翼地,这样的日子还真是让她不太习惯。
好像听冬香那小丫头说,流风竟然把那些在街头闲逛的地痞流氓赶的赶抓的抓。如今这京城里竟然找不出一个地痞来。
虽然冬香没有提那几个绑了她的人,但是想也知道,他们的结果好不到哪里去。蕙绵不喜欢那些专门针对人的严刑酷法,索性也就没问。
想起那个风流表哥,她却笑了起来。其他的人面对着她都是怕说错一个字的样子,只有他对她还像以前那样,甚至欺负她时更过分了。
她知道这是他有些独特的关心人的方式,他那么喜欢她,肯定心里也很难过吧。要不然不会在她没注意时就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那次他对她的退让,让她明白他确实是用了心的。
但是蕙绵却没有跟他说那晚的实际情况,她只是在他来过一两次后就不准他再来了。
对于并不在家的楚无波,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将这件事告知他。楚无桑可能知道了些什么,前两日特地过来楚府,嘱咐过不准将这件事通知无波。
楚无桑知道,她的这个弟弟对着对母女有着怎样深厚的感情。女儿贞洁被夺,绝对是他所不能承受的。
她关心弟弟,对这个侄女儿却一点都喜欢不起来,尽管在她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楚无桑心里知道,若是其他人遭遇到这样的不幸,她或许还会有一二分的同情,但对那个女人的女儿,她却生不出半分同情之心。
有时候,本来亲近之人,还不如陌生之人。
蕙绵想起流风,他在他们两人那件事之后,还能过来看看她。而他却是没有一丝影踪,只有日中传来的一条口信。
“哎”,她拍着栏杆,狠狠地叹了一口气。都八天了,他都八天没有过来看她了。难道阿离告诉他之后,他介意了?但是介意了,可以直接说分手嘛,为什么要这么吊着?
女子想的潇洒,若是他真的要分手,她还不定要怎么伤心呢。
“你在这里站这么久,不累吗?”在她第二次叹气时,一个明显的强装镇定的声音响起。
蕙绵猛然回头,看见了一身松色锦袍的宫挽月。他已经走到她的身边来了。
宫挽月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看向他的眼睛,心中竟有些微微地发抖和害怕。从她苏醒,他就一直克制着不出现在她的面前,因为他知道她对他的不喜。
今日她的呆愣,叹气,都让他忍不住出现在她的身边。他想,像以前那样,她能再骂自己一顿,最好。
蕙绵被他脸上略带讨好的神情弄得迷惑不已,这么多天没见,怎么一冒出来就是这么个表情?
“我不累。”女子摇了摇头,有些疏离的回道。
宫挽月不喜欢她这样,觉得还是那个动不动就给他白眼的女人可爱。他突然又心痛了起来,经历了那样的事,她怎么还能与以前一样呢?
男子的神情突然变得飘忽起来,手也在不知不觉中伸向了女子的脸庞。他只是想感受一下她,想将宠爱与支持给她。
他不知她是不是害怕,但他伸出的有些颤抖的手却向所有的人、物,表明了他心中的害怕。
蕙绵有些受惊的后退一步,看着那个宽大却带着美感的手,她觉得他又要发疯了。
“宫挽月,你要做什么?”
女子的一步后退,以及她带着警告语气的话,让他的手蓦然垂下。
“我没有……”男子同样后退了一步,低沉说道,只是他还没有说完,她就从他的身边走开了。
宫挽月心中涌上了许许多多的失落,从他们两人初见面,直到今日,他们之间没有过一句心平气和的交谈:不是他将她喝走,就是她将他喝走。
“绵儿”。男子转过身,对着那个正离去的背影唤了一声。这略带着颤抖的声音,让她停下了脚步。
从来没有一个人,用这样的颤抖的音调喊过她。
“我们好好谈一谈,好吗?”眼前那个身影虽然停了下来,但他却不敢让欣喜充溢在心中。只是更加轻声的问道。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我相信这是我们两个唯一的共识。”
女子说完就继续走了,她不知道这有些报复性的话,让那个男人的心一直带着像被沉重雨滴打击而产生的疼痛。那痛淡淡地牵扯着心肺,不至要命,却比要命更可怕。
宫挽月原地待了好长时间,才回了挽月阁。自从把她找回府里以来,他也搬回府中住宿了。
他才一进门,桐儿有些委屈的面容就映入眼帘。
“少爷。”她见他进门,施礼过,便转身去倒茶。
“你下去吧。”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道。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不想再看见桐儿的面容,也不想回想起柳儿。
因为想起柳儿,就不得不想起,曾经的他与她那些尖锐的对立。命运弄人,既然要让他在这个时候爱上她,那么为什么让他们以前那么的水火不相容?
哐镗一声,室内缓缓的充溢了淡淡的茶香。
萧悦行在蕙绵回家第十天的时候才出现在她的面前,十天不见,他有些憔悴。虽然男子的白衣依然静雅,笑容依然明亮,但蕙绵就是觉得其中隐藏了什么东西。
“你死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女子不无生气的责备。
“我受了皇命出去了,今日才回,日中没有把消息带给你?”他的笑容依然,仔细看的话却多了几分宠溺。
萧悦行对自己说,若不是因为他,她怎么会受那些苦?他应该用一生的宠爱,来偿还那次失误。
有了这面因自责而不得不为之的旗帜,他心安极了。从接近女子开始,就产生的又恶又喜的矛盾也一下子消失了。他觉得是命运让他必须对她好,不得有一丝马虎。
他在用酒杯将自己麻痹了数日之后,才“醒悟”到这一点。那日男子还半醉着,就跌跌撞撞的来到了楚府。
不过却被拒之门外,直到今日才得以进入府门。
见到没有丝毫忧伤的女子,萧悦行瞬间又有了再世为人的感觉。他知道,他们两个已经被某种东西联系在一起,再也不可分割了。
蕙绵这边却是心里斗争了好久,决定将自己已非处子之身的事情告诉他。不管他的选择是什么,她都不允许自己直到新婚之夜才对他说出。
只是她还没刚支支吾吾的要说出时,男子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心思。“绵儿,我已经知道了。”他伸手挡住了她欲启的嘴唇,认真道。
“那你怎么说?”蕙绵以为是离乱告诉他的,便又问道。
“我当然很生气,但是。”男子说着露出笑容,将她抱在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但是,你只能嫁给我。”
一直在这里充当柱子的离乱毫不费劲的听见了这一句话,瞬间杀气蒸腾。如果说男子的话让他想将他凌迟,那么女子的话却瞬间让他被人凌迟。
“要娶我,得把轻功练到家。”
“好。”
耳边的话,让他想起了两三个月前女子的话,“等我以后找一个轻功超级棒的男朋友就不麻烦你了。”
原来只要她爱,她并不一定要求那个男人有多么高的轻功修为的。
他都有了未婚妻了,还这么斤斤计较做什么?不是早就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觉得自己会委屈了她吗?离乱察觉到心中有些自私的醋意,便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
九月九登高日,蕙绵与萧悦行约好了一起去登山。
男人说要去登那座比较高些的巍峨山,还说那山上的菊花多样。
女人说要去登那座常去的玄灵山,因为上面有和尚,有聆音亭。
男人的心不自觉地抖了抖,最终却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同意了。他不想她觉得自己介意那件事,但是心中却因为自己那日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的原因而不舒服。
他用自责掩护着自己一点点沉沦在她的笑容中,当更强烈的自责袭来时,这自责与对她与日俱增的爱意交汇,在他柔软的心中翻腾乱刺。
有一刻,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爱她。
蕙绵从来都没有注意到他眼神中那种转瞬即逝的复杂,出发前特地将笛子捎带了。
虽说与男朋友外出约会是令她十分满意的事情,但是后面跟着的几条尾巴却扫了她一半儿的兴。
四个丫头集体出发,跟定小姐不掉队,阿离现在把府里的安全工作全部交给韩琦,木头似的前前后后跟着小姐。
她撵他,他就又臭又硬的道:“属下要保护小姐安全。”
蕙绵对着几个人的死缠,万分不喜。想也是,哪对情侣约会时喜欢后面跟着一队尾巴?
再说了她家那口子在外面注意形象注意的要死,她只亲他一口就被“教训”。跟着这几个人,那他们的约会不是从头到尾都要枯燥死了。
“怎么了?”萧悦行注意到了身边小女人的闷闷不乐,停下登山的步子问道。
“好不容易跟你出来一次,后面还跟着这么多人,还以为是集体出游呢?你看看人家那边的情侣,多自在。”
登山途中确实有不少一对对儿的男女相伴而行,但是人家那些情侣也并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
“我们比他们还要自在。”男子笑了笑,抬手牵起有些抱怨的她。一边说些有趣的话,一边登阶。
离乱却是在不自觉中放开了与前面男女的距离,后面的四香虽然明白,却没有说话。
“你妹妹怎么没有过来登山?”蕙绵被那些相伴登山的少女的银铃般笑声吸引,想了想问牵着她的男子。
萧悦行听了眼皮一跳,他知道她们两个向来处不来,而他决定娶这个女子的事情家人还都不知道。两个人若撞见了,那么,萧悦行有些不敢想象。
“我出门的时候,她好像还没有出门。”
“放心啦,如果碰见了,我不会跟她吵的。”女子笑得狡猾,一副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的模样。
“嗯,绵儿的贤淑我深有领会。”虽然眼皮直跳,但男子还是忍不住打趣这个小女子。在以前的岁月中,虽然知道他此生必定会娶妻,但他却从未想过自己会娶这样一个小妻子。
蕙绵对他的打趣嗤之以鼻,“贤淑”她也会的,这是每个女人的本能。
山门前有买菊花的小姑娘,菊花都是特地剪好的、用于簪发的大小适中的花朵。每个上山的人几乎都会买下一朵簪上,不论男女,只求个吉利。
萧悦行买来两朵,含笑来到女子面前。两朵菊花都是红中带紫的。
“好了,换你帮我簪。”男子微倾身,认认真真的将菊花簪到女子鬓角,然后抬起手中的另一朵,递到她的面前。
蕙绵忍不住想笑,“低下身。”她接过了花,要求道。
男子更靠近了他一步,高大的身形微微低下。
蕙绵将花簪到束着黑发的白玉冠左侧,打量了一番才满意道:“好了,真真是风流倜傥。”
她说完立即把嘴唇印在还没来得及站直身子的男人嘴角,出乎她的意料,那个死板的男人竟然回亲了她一下。
“真是世风日下。”有凑巧擦身而过的老夫子,气愤的大声道。
萧悦行与蕙绵相视而笑,那老头声伐过后冷哼了一声就甩袖离开。
更远一个方位的云飞卿,一袭白衣似乎隐匿在天色中,只有随风飘动的红梅才使他的形象突出些。看着远处的那一幕,男子无声的笑了笑,看来,她真的无碍。
只有他,能让她这么开心吧。
而蕙绵的四个丫头也都唧唧喳喳的挑花去了,“离统领,这朵给你。”冬香拿着两朵菊花转身,递给离乱。
离乱看了看小丫头手中一黄一紫的两朵菊花,又看了看那个已经和男子离开的女人,摇了摇头,道:“谢谢,不用了。”然后离开。
“离统领怎么了?一路上都扳着个脸。”冬香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问身旁的秋香道。
“快走吧。”夏香打断了话,也率先走开。
“如果是小姐送给离统领,他就会要了。”秋香低低的笑说了一句,然后和春香携手先行。
冬香挠了挠头,恍然大悟,正要叫出声来,连忙捂上嘴巴。“小姐太不厚道了,我们四个的也由小姐送多好啊。”
今日九月九登高,这玄灵山上是人来人往,蕙绵拉着萧悦行左转右转,才找到了一个游人较少的地方。
“行,我吹一曲你听,好不好?”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之后,蕙绵有些迫不及待地解下了腰间的玉笛,像是藏着什么好东西似的对男子道。
“荣幸之至。”萧悦行笑道,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我还奇怪你为什么非要找这么个僻静的地方,原来是怕这笛音惊了其他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