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看着永宁这笑嘻嘻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儿难受,她快速的低头摸了摸眼泪,说替永宁去端药,便匆匆的出了门。永宁笑着目送莲子出去,脸上的笑意满满消失,她靠在床头,仰头看着幔帐上系着的九龙佩,那是陆晅随身戴着的玉佩,她觉得好看便讨来了挂在这儿。
一阵儿风从打开的窗户溜进来,那九龙佩就滴溜溜的转起来,永宁伸出细瘦的成芦苇杆的胳膊,一把将那玉佩拂下来。玉佩连着幔帐一齐掉下来,清脆的声音是四分五裂,她看着那碎了一地的玉渣子,嘴角勾出一个僵硬的笑来。
一同摔碎的,不止是玉佩,还有她本来就已经四分五裂,却不介意粉碎的更厉害一点的心。
永宁啊永宁,你就是要疼,我就是要你疼,锥心的疼,才能让你记住这种感觉,才能让你知道,随随便便就丢了心是什么下场。
宁怀因听见响声进来,看到这一地的狼藉,就仿佛没看到一样,这几天也都是这样。永宁相信她的事情宁怀因大概已经全都清楚了,但是他没有问过。宁怀因堂堂一个世子,自从参了政事,身上的活儿比陆晅也少不了多少,这般整日在她府上当牛做马,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何苦来哉,若不是心慕她,永宁便不作他想。这些永宁也都知道,但是她现今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管什么别的了。
每日白天还好,每天到了夜晚,才是最难熬的时候,她身子好些了以后,便整夜整夜的失眠,大把大把的孤寂和愤恨以及悲伤便席卷而来,她恨陆晅的欺骗恨得牙齿都发痒,恨自己的无能恨得眼睛都赤红。有人说有多少分量的爱,转化成恨之后便是原来的两倍,永宁不知道自己对陆晅的爱到底有多少,但是她很清晰的知道这恨,那么那么多,几乎要填满她每一寸呼吸。每每想起陆晅,想起偏院,恨意便像潮水,顷刻便呼啸而来,几乎没顶。她在恨意当中苟延残喘,抬头勉强呼吸,却也只是苟延残喘。
偏院啊……永宁总算知道为什么小妾要叫偏房,因为都被这般金屋藏娇过。那座偏院,之前藏过她,现今又来藏白戚戚,好,真是好得很啊。那他最爱的玉兰花呢,是不是也跟白戚戚说过?是不是也像逼她一样逼着白戚戚带过玉兰香的香囊?啊不,白戚戚那般温顺,又怎会跟她一样呢。
悲伤,怎么能不悲伤呢,夜晚的时候,她也是想过的,为什么陆晅能这般与白戚戚珠胎暗结,一边又将她哄的团团转呢?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她?他说过的话,在她身上印下的吻,到底有几分真情假意?她也很想流着泪质问陆晅,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但她不会的,她是个心肠硬的像石头且又爱惜羽毛的女人,她就算是死了,也不会给陆晅第二次伤害自己的机会。
她向来都是君若无心我便休,绝不会红烛泪流到天明。
永宁一向是个不擅长挽回的人,她就像一只在洞口观望的兔子,若是见对方有要伤害她的苗头,便会立刻头也不回的缩回洞穴里去。在你伤害我之前,我会先后退,不给你伤害我的机会。因此她几乎从来不会去考虑别的情况,是否另有隐情。比起别的,她第一反应就是相信这伤害是真的,为了保护自己,哪怕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这或许确实是有些太以偏概全了,但是她自小就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不相信天长地久不相信海枯石烂,就算情正浓,她也会无数次的想过若是对方背叛了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她从不敢叫自己爱的太炽热,因为若是太炽热了,想要熄灭,回到心如止水的地步就会很难。依靠着这一点,她避开过很多雷区。不管那雷区是真是假,她都避开了。
但是陆晅是个例外,她此生绝无仅有的例外。当然,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半条命和三升血,大概也够了。
又是那个故事,若是你的相公外出征战,九死一生回来之后,却带回来一个小的,你会怎么办呢?恨得发狂的时候,永宁也无数次的诅咒过,死吧死吧,陆晅,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死在战场上?你怎么不去死啊!
但是这般诅咒过,她又会跟着心慌,心慌什么啊,心慌怕自己的诅咒成真。这无疑是叫人绝望的,即使陆晅如此这般对她,她却依旧念着他,不忍心叫他死,只这一点,就是她输了。输的彻彻底底。这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男人绝情的时候能够真的连你的生死都罔顾,但女人哪怕真的绝情起来,也还是心软的。
就像有好多女生整天骂着前男友去死这种话,但是若是哪一天他真的死了,你的心里又会好过么?
《诗经》也早就说了:“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宁怀因走过来,也只是极快的朝地上扫了一眼,便在没有理会。他抬手覆上永宁的头,又径自拉过她的手替她把脉,这番动作如今他已经是做的顺手之极,永宁也已经习以为常。宁怀因把完了脉,说道,“不发烧,脉象也趋向平稳,总算是好多了。”
前些日子因为她在夜里失眠,心伤又加剧,病情又反复起来,光吐血又吐了好几回,频繁的就跟吐口水一样,要不是每次吐血都要撕心裂肺的全身疼一次,她真要习惯了吐血这回事了。
发现她夜里失眠的是宁怀因,她病情反复,宁怀因索性搬到了她闺房里,中间拉上帘子,夜里她有什么动静宁怀因马上就知道。撞见过永宁夜里胡思乱想,恨意翻涌上来蒙了心,在床上痛苦的连呼吸都困难的时候,宁怀因便马上改了药方,每天睡觉之前灌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下去,虽说味道当真是能让她吐出来,但是药效是真的很好,一觉睡到大天亮,也不做噩梦,空空荡荡的夜晚和梦境,对现在的她来说相反倒是好事。
永宁点点头,现今嗓子好了点,她总算能顺畅的说话,“七公子,多谢你。”
宁怀因先是一愣,蓦地又笑了,“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你这么叫我了。”
永宁低下头,“不过是个称谓,七公子喜欢,我这么叫也没什么。”
宁怀因抬手摸了摸永宁的脸,颇为心疼,“下巴都尖了,是不是不好好用膳?”
宁怀因身上的公务一点都不少,但是他放心不下永宁,便只能趁着永宁用膳或午睡的时候看一会儿文牒,人也是心力交瘁了。
永宁摇摇头,“没有,我都有好好吃饭的。”
“是么?”宁怀因揉揉她的头,“真乖。外面阳光好,我带你去外面晒晒太阳吧?”
永宁真乖……今天也有好好等爷回来么……乖……永宁……
“宁儿,宁儿?”
永宁就像是大梦初醒一般,低头看了看自己细瘦的胳膊,再抬起头时就又是笑意盎然的一张脸,“好呀。”
宁怀因点点头,从衣架上取出永宁的披风,将她牢牢的裹住之后,便伸手抱住她的腿弯,打横抱起来到了院子里。
此时是下午,阳光正好,永宁许久不曾出过房门了,这般猛地一出来,眼睛便有些不适应的眯了起来,宁怀因将她放在榻上,问道,“阳光太刺眼了么?要不要换地方?”
永宁摇了摇头,“不用,一会儿就好了。”
眼睛上蓦地一凉,是宁怀因的大手在她眼睛上方作了个凉棚,她眨了眨眼睛,睫毛便打在他手心上,永宁便故意般的用力频繁的眨了两下眼睛,却见宁怀因便突然盖住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说道,“调皮。”
永宁蓦地就笑了出来。等着笑声传到她自己耳朵里的时候,永宁不由自主一愣。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发自肺腑的笑,不是故作坚强,不是虚情假意,不是粉饰太平,而是真真正正的,是她自己在笑。
她的手缓缓上移,摸到了自己勾起的嘴角,啊,原来真的在笑啊。
自从那日以后,原来笑都成了一种奢侈。
宁怀因也发现了,眼前的手掌移开,是宁怀因含笑的脸,“宁儿笑起来真好看。”宁怀因自有他自己感染人心的气质,宁怀因此人,无论是在何时,总是有一种处乱不惊的气质,或许用这个词描述起来太过俗气,但永宁真的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词语,温润如玉翩翩公子,说的就是宁怀因这般的人儿。有他在你身边,饶是天大的事情,好似都成了过眼云烟,根本不足为惧,满心满眼都是如洗碧空,自在山林。
最让永宁奇怪的是,饶是宁怀因知道她的所有事情,但也一次不曾提过,即使心慕于她,也只是默默的陪着她,也从不曾对她说过什么指摘陆晅的话,也不曾表白过心迹。他就这般默默的陪着她,润物细无声,一点一点熨帖着她,滋润着她。
她想起来有一晚,她突然就发了疯。为什么人有时候会疯癫痴傻呢,因为有时候一件事或者一道坎过不去的时候,人偏执上来,疯掉当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看来永宁到底不是一个多么豁达的人,原因是那天她看了千嶂带来的书信。到底还是心存侥幸,永宁清醒着的时候吩咐过千嶂去偏院找找痕迹证据。那些书信是千嶂从偏院中搜到的,一封封,都是陆晅的平安家书。陆晅的字迹永宁是再熟悉不过了的,她颤抖着一封封拆开,就见上面皆写着:
戚戚卿卿见字如晤,一切平安。
卿卿?原来她以为陆晅只这么唤过她的。原来陆晅给人写信,也是会这般缠绵小意的开头的。以往陆晅给她的书信,向来没有抬头,都是直截了当的正文。她原来还埋怨过陆晅不解风情,旁的情郎鸿雁传书,都是小字表字昵称的叫,怎的他这般公事公办,不像是情人之间互诉衷肠,倒像是给下属下官文了。嘴上喊得出来心肝宝贝永宁卿卿,怎的用笔就写不出来了?
原来陆晅的温柔小意,不是不会,而是都给了另外一个人。
她跟疯了一样一遍一遍又一遍的看着那些书信,莲子怎么说都不行,最终还是她太过虚弱忍不住昏睡了过去,莲子才将那些书信赶紧收了起来。但她夜里醒过来,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那些东西,人便似入了魔。
她抱着头尖叫,喘息,将所有的东西都扔下去,两手握拳邦邦邦的往玉床上敲着,她身子本就虚弱,根本经不起这般折腾,但是她控制不住,她控制不住。
她歇斯底里,“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去死!你去死啊!”
睡在外间的宁怀因连衣裳都来不及披,就跑过来抱住不断伤害自己的她,紧紧的抱住,她要发泄,就在他身上发泄,她要打人,就尽管打他。永宁当时满脑子都是陆晅写给白戚戚的情真意切的书信,被人这般禁锢住,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就统统的撒到了他的身上。
她在他怀里歇斯底里的尖叫,却流不出一滴泪,有时候哭是一种很好的宣泄方式,而她却哭不出来。她狠狠的咬着宁怀因的手臂,直到血腥味都出来也不停。
这般折腾了许久,她渐渐在宁怀因怀中安静下来,只剩下透支体力和精力之后的虚弱。宁怀因慢慢的在她背上摩挲着,宛如对待一个脆弱的小小孩童。
“宁儿……宁儿……不难过了……好些了么?会好的……都会好的……”
她虚弱的喘息着,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宁怀因胳膊上被她咬出来的牙印和脸上被她抓出来的血痕,慢慢的瘫倒在他怀里。
自那之后,永宁对宁怀因都很是依赖,就好比将死之人在水里抓住了浮木,找到了沙洲,吃到了食物。这些就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没有人刻意去做,却是水到渠成。她知道这么做可能很卑鄙,但是她别无他法,她总要活下去啊。
于是永宁在伤好了之后说,“七公子,谢谢你。”谢谢你拯救了我。
这般在床上养来养去,一直躺了一个月,永宁才能正常行走。她能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足足换了三木桶的水,直到身上的皮肤都搓红了,她才觉得干净了。
永宁穿着睡袍,坐在菱花镜子前让莲子给她擦头发,大病一场,身上越发清减。原来的她生着一张鹅蛋脸,又那般爱吃,脸颊上便丰腴了些,如今瘦的两颊一丝肉也无,下颌尖尖的,原本就不大的脸显得更小了。脸一瘦,眼睛便显得更大,乍一看有些吓人。她苦恼的坐在镜子前照着,说道,“哎呀呀,美人二两膘……”
她这边话还没说完,莲子就搭腔了,“是是是,奴婢这就吩咐厨房给您做燕窝去,一粒儿枸杞子儿都不放……”
“嗤,哪个说要吃燕窝了,我要吃酱肘子,快叫厨房做,我晚上就要吃。”
“可是说了您的身子才刚好,不能吃太油腻的荤腥呀。”
“我都饿成这样了,你看看我这下巴,嘤嘤嘤,我就要吃。好你个小莲子,恶奴欺主,看我不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莲子很无所谓的说,“那麻烦主子您把奴婢卖到环境好一点的窑子,指不定奴婢什么时候就成名动一时的头牌了呢。”
永宁对莲子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很是不满,刚想发飙,就见宁怀因抱着一筐草药进来了,登时永宁就住了口。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宁怀因来了,莲子就退到一边了,她看着对她不断眨眼睛使眼色的永宁,熟视无睹的说,“世子,主子说她想吃酱肘子呢。”
宁怀因一听,无奈的笑了一声,“就你调皮,我是怎么与你说的?”
永宁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嗯……你说过么?”
莲子笑着看着絮絮叨叨数落永宁的宁怀因,和一脸心虚却还装无辜的永宁,慢慢退了出去。现在能让主子这般开怀的,也只有宁怀因了。她知道外头都在传些什么,说永宁公主水性杨花,定安候出征之际却又和宁怀因世子搅和在了一起,这个消息她还没有告诉永宁,也不需要告诉,宁世子已经在处理了。她只是一个小婢女,只想让自己的主子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至于其他的,一概不论。
其实宁世子也挺好,之前虽然做了些错事,但是毕竟对公主一心一意,之前也是出于爱她的心才那般做,若是主子能嫁给宁世子,大概也是不错的。宁世子人又好又温柔体贴,又会做一手好饭菜,对主子忠贞不二,加上之前出身不好,也不会顶撞公主,啊……这才是理想的夫婿啊。
看来,她要加把劲儿好好撮合撮合主子和宁世子。莲子这般想着,蹦蹦跳跳的就去厨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