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想起他们以前无数的曾经,她从来不曾见过如此脆弱的陆晅,她见过他流泪,但从不曾见过这般无助的陆晅。他像是被关进了笼子的困兽,日夜哀鸣,却不能被释放。而她,就是这个将他关进笼子的人。永宁很惊讶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奇怪的思想,她大概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居然对一个犯人生出了这样奇怪的感情。
陆晅……她的眼睛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流出来,烫的她快要喊叫出声。
最后,陆晅还是没能将那个东西给永宁戴上,她总算是逃过了一劫。但是比起那个东西更让永宁害怕和担心的,是陆晅的状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还会担心陆晅。明明他是她的仇人,她应该恨他恨的发狂,恨不得随时杀了他才对啊。
可为什么……她一见到陆晅那个样子,就心痛的厉害呢?甚至……在他抱着她哭泣流泪着说“不要嫁给别人”的时候,她竟然有了一丝内疚……
永宁默默的想着,大概是她被陆晅禁锢的太久,陆晅疯掉了,她也快要跟着疯掉了吧。
永宁从未有过这种绝望的感觉,之前那么那么多的苦日子她都熬过来了,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前途渺茫。
她就像站在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前方一丝一毫的光亮也没有,黑暗的气息像是粘稠的翻滚着的沥青,好像随时都能把她吞没掉。但是当她想回头离开的时候,却发现来时的路早已经没有了,她退无可退,只能在这夹缝当中苟延残喘。就算她不投身于那黑暗之中,黑暗也会慢慢的一点点吞噬过来。
可是可怕的就在于,这样的她居然寄希望于陆晅能够来救她,但是造成这一切的人,本身就是陆晅啊。
永宁觉得自己大概是走进了一个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死胡同。
陆晅从那天开始就不再强迫她了,只是一夜一夜的从噩梦中惊醒。每一次在噩梦中醒来的时候都会抱住她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怎么可能杀了你呢……我没有……我没有……”
永宁愣愣的看着抱着自己发抖的陆晅,鬼使神差的,伸出手也回抱住了他。
“你没有……你没有……睡吧……陆晅。”她张了张嘴,颇为挣扎的说道,“我……在呢。”
夜里越来越凉了,脚上的锁链变的愈发的冰凉了,但是她却似没有感受到一样。
西南的战事还在继续,陆晅是丢下百万大军跑回来的,不可能一直在这个小院子里偏安一隅,他总要出发去前线的。但是陆晅现在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可以说是只要一离开永宁就会六神无主的人。但是又不可能将永宁带到前线去,整个事情都似乎变成了一个死局。
要说恨么……她心里还是恨的。恨陆晅背叛了她,恨陆晅害死了父皇,恨陆晅如此对待自己,很多很多的恨。可是那些恨到了现在却好似都被埋藏在了心里,若是她不刻意翻出来晒晒,竟然几乎都要想不起来了。这让她觉得讶异,原先那样滔天的恨意,怎么都在一瞬间就被隐藏起来了呢?
她之前明明恨不得陆晅去死啊。
好像一切都从她拿着铜镜碎片要自杀那天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永宁靠在床头,默默的想着,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了呢?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她向前。
陆晅有很多公务要办,但是他不愿离开永宁半步,便将公务都搬到了永宁的房间来。又害怕来来往往的人看到永宁,陆晅破天荒的给了她衣服穿。虽说依旧是很单薄的衣衫,但至少聊胜于无。
有人要进来,陆晅便将书桌和床榻之间的帘子拉上了,他笑着对坐在床边一脸迷茫的永宁说道,“娘子,你先等我见个人,之后就马上把帘子拉开,我就能见到你了。”
永宁看着陆晅脸上有些病态的笑容,默默点了点头。
好……可怕。
有人快步走了进来,接着便是膝盖碰地的声音,成槐大声哀求道,“侯爷,属下求您了,将士们不能没有您啊!”
却听陆晅带着笑意说道,“可是永宁也不能没有我。”
“侯爷,千错万错都是属下的错,但是您也已经处罚过山伯了,有什么事情恳求侯爷在战事结束之后再秋后算账啊!再者……侯爷,山伯他也是为了您好,圣女肚子里怀着的是您的骨肉,您怎可那般残忍的对待您的女人呢!这个永宁公主是您的女人,但圣女却是您的正妻啊!”
“啊!侯爷息怒,侯爷息怒!”
一声脆响,上好的玳瑁砚台就这样碎在地上,成槐的脸上淌的全是墨汁,但他跪在地上低着头,一眼都不敢抬头看。他来的时候就听说了,侯爷的情绪不大稳定,如今看来,简直与以前判若两人。
他听见陆晅冷冰冰的说,“成槐,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我家娘子还听着呢,不要在她面前提起白戚戚那个贱人。”
成槐心中一惊,侧头朝帘子后方看了一眼,难不成永宁公主就在这个帘子后面?侯爷如此不避讳她,到底是爱到了何种境界啊?成槐心中微动,照着帘子就扑了过去,“公主!公主您劝劝侯爷吧,您劝劝侯爷叫他回前线去吧!公主……”
突然,还在帘子后面坐着的永宁听到一声惨叫,接着便是扑鼻而来的血腥味。
陆晅将带血的宝剑掷在地上,冷哼一声,“我的女人也是你能见的么?来人,把他拉下去。”
外间除了陆晅,就再也没有旁的声音。所以……他刚刚,是把成槐给杀了么?成槐……不是他最倚重的属下么?就因为想要掀开帘子,陆晅就把他杀了?前线的事情都是成槐在布置,陆晅居然……就这样把他杀了?
帘子蓦地被人掀开,陆晅白净的脸上还带着血,他冲她笑的明媚,但在永宁看来却是那么的嗜血。他一身煞气而来,却偏偏笑容恬淡的好像陌上良家公子,“娘子,除了我,其他人都没资格见到你。”
永宁坐在床边,不由自主的朝里缩了缩。好冷……好冷啊……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难道……就要一直这样下去么?
她第一次觉得害怕。
果然……还是逃走吧,不管怎么样,还是逃走吧!可是……她想到了陆晅抱住她那惊慌的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样的眼泪和流进她脖子里那滚烫的泪水,她想到了午夜梦回陆晅抱住她的那瑟瑟发抖的身形。她要是真的逃走了,陆晅……他还能活么?
以前她从来不相信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就活不了的话,但是现在,事实的耳光告诉她,这是真的。
他们都走进了一个死局,不得解脱。
成槐死了,陆晅就必须要到前线去了。但即使如此,陆晅也丝毫不觉得后悔。他只是在带不带永宁的问题上考虑了好久,最后抱着她一本正经的说道,“就算我死了,也不能叫娘子被别的男人看到。况且玄甲军的男人那么多……我到时候杀起来也很是费力的。可是娘子……我真的好想无时无刻的把你锁在身边啊……就在我一个人的身边,哪儿都不能去……”
永宁看着将脸贴在她腰上的陆晅,手心里出了一层的汗。有没有人来救救他们,是谁都好,救救陆晅也救救她啊!
永宁绝望的被陆晅推倒在床上,感受着他那疯狂的令人窒息的爱意。双手被锁链锁起来吊在头顶,不停的晃动着发出好听的声音来。
陆晅走了,而她,则被更加严厉的看管了起来。陆晅似乎把身边所有的亲信都留了下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小小的屋子围了起来。一日三餐和日常起居都由一个又聋又哑的婢女进来伺候,她整日整日的在床上枯坐,找不到一个人说话,分不清日夜黑白。无聊枯燥到极致的时候永宁就自己跟自己说话,可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侍卫们听着屋子里有时候传来又哭又笑的声音,都不由交换了一个神色。自家侯爷神志不清,大概里头这位离疯掉也差的不远了。
饶是再坚强的人,也不会受得了这般无休止的对待。
这天,聋哑婢女来送膳食的时候,永宁装作体虚拿不稳打翻了饭菜,聋哑婢女磕着头连忙将残局清理了一下,又打了水来替她擦洗,她接着佯装生气将人给赶了出去,看着聋哑女抱头从屋子里冲出来,外面看守的人都不免摇了摇头。
天妒红颜啊,这般美貌的一个妙人儿,却硬生生的被他们侯爷折磨成了一个疯子,真是可惜。他们又何尝不想帮帮这位公主,但是想起自家主子的雷霆手段,和最近越发捉摸不透的行事作风,果断还是选择了保命要紧。
这天,不管是什么人进去,都会被永宁大喊大叫着给赶出来,众人没办法,只能等这永宁夜里睡着了再进去打扫了。
月上中天,永宁听着外面更漏的声音响了三下,唇边不由现出了一个笑意。一般这个时候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可以方便她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虽然陆晅更加变态的将她看管起来,但至少脚链给她加长了,可以让她移动到靠窗的位置。永宁用布条将锁链缠了起来,好让移动的时候声音不是那么大。永宁慢慢在靠窗的梳妆台前坐下,借着窗外依稀明灭的月光,看着镜子里的红颜,眼泪顺着那瘦削的脸庞就流了下来。
镜子里那个女子,早就不是光鲜妖娆的那个永宁公主,现在的她,只不过是一株被人用铁丝紧紧缠绕起来的花,花朵颓靡,已是到了花期的尽头。
永宁笑着流泪,轻轻打开妆屉,开始为自己上妆。点绛唇,两点一抹,颜色分外娇。贴花黄,馨香一瓣,姿容无限好。炭笔轻扫笼烟眉,胭脂点在桃花角。她伸手拿出檀木香梳,慢慢的梳理着自己这三千秀发丝,一下一下,仿佛是要梳尽她这一声的缠结。陆晅为了防止她做什么,一件钗环都未曾给她留,但是那也无妨,她用红色丝带在发尾轻轻的系了一下,也颇有汉代美人的风情。
“永宁啊永宁……”她已经好久不开口说话,再开口时嗓音就像是经年不曾打开的木门,嘶哑伴着干涩,再也不复往日里的娇声软语。她对着菱花镜子看着镜中这开到了极致的颜色,笑着说,“你最是爱惜这张容貌,现在上了妆,也依旧是美人一个。现在……你应该没有遗憾了吧?”
她慢慢走回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白天偷偷藏起来的瓷器碎片,照着自己的手腕就狠狠的割了下去,鲜血在一瞬间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她因为很久不见太阳,皮肤越发白的惊人。红色的岩浆在白的吓人的手臂上慢慢流淌下去,有种极致却疯狂的美。
她知道就算割了手腕,血液也很快会凝固,所以白天的时候她是等聋哑女将水盆端过来之后才将人赶了出去。
永宁在床上躺好,将滴血的手腕放进了凉水里。刚入水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冬日的冰窟窿一样激灵了一下,但是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惑人的安逸之感了。她仰面躺在床上,脸上是悲凉的笑意,感受着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的流逝着,心道原来这就是死亡。她前世落水的时候距离死亡是最近的时刻了,当时也只觉得痛苦,从未曾有这种奇妙的感觉。
死亡啊……其实一点也不可怕,活着才是真正的可怕。
感官神识被一点点的麻痹起来,就在她昏昏沉沉马上要睡着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床边塌陷了一块,似是有什么重物落在了上面,她猛地睁开眼,就看见一个穿着青色道袍,头戴纱冠的人笑吟吟的坐在床边,一双碧色的眸子在幽夜里兀自闪着光。
她心下并无半点惊慌,左右她都是要死的人了,这个时候再来什么牛鬼蛇神她都不怕,反正她也很快就要变成超自然物种大家族中的一员。
那人见永宁又重新将眼睛闭上,笑了出声,“你这女子,倒真有意思。哎呀,看着血流了快有一盆了。这怎么行,看着多难看。”说着,那人就将永宁的手腕子从已经变成红色的血水当中拿了出来,大手在她手腕上一扫,原本的伤痕就消失不见了。
痛感消失了,周身的寒冷之感也消失了。永宁惊讶的睁开眼,当看到手腕上那血糊糊的伤口已经恢复平整之后,瞪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她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对着月光翻来覆去的看,上面干干净净的,别说伤口了,连一点血星都没有。
永宁懵了,这下是彻底懵了。她喃喃的说,“你……你不是来带我走的黑白无常君么?”
那人闻言笑的越发大声,根本不怕外面的守卫听到似的,站起身对着她转了一圈,回眸看她,碧绿色的瞳仁在黑暗里熠熠生辉,“我看着像是勾人去阴间的鬼差么?”
永宁看着那碧色的眸子,突然伸出手指向他,“你……你,我见过你……”陆晅带她出去那一晚,就是这个人突然在马厩里出现,要不是他从中作梗,大概永宁此时也已经踏上了北去的归途了。
“嗯,记性不错。一般见过我的人都会印象深刻。”那人颇为自怜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扭头对她说道,“你干嘛表情这么可怕?”
永宁看着他,突然抓住他的衣领尖叫起来,“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啊啊啊啊啊!”
她此刻已经不管那么许多了,若是守卫听见就听见罢。但是奇怪的是,往日里她咳嗽一声都要敲敲门的守卫,现在却跟一个个都睡死了一样,半点也没有察觉到。她戒备的看着那人,“你做了什么?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