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屋就闻到淡淡的檀香味,只见尉尘在桌案前专心写着什么。
忽而,一阵徐徐的微风轻拂起了他的墨发,桌案上袖珍铜炉中的香雾弥漫氤氲在空气中留下不连贯的轨迹,尉尘轻敛了下眉,笔悬停在空中,“玉白,布罗茶可烹好?”
“尚未烹好。小姐……不,沁主子她过来了。”玉白瞥了一眼月沁,咂咂嘴道。
尉尘抬眸,看到月沁正踮脚走进门,他的眸光一冷,俊美无俦的脸上浮掠起一丝淡淡的慵懒和凉薄,顿了下,道:“妻主不卧床养病,来我这里做什么?”
似并没有注意到他话语里的疏离,她打了个哈哈,笑着眨巴了下明亮的眼睛,嘟起粉嫩可爱的唇,“没什么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我卧榻太久了,身子骨再躺下去怕是要废了,所以才出来遛遛,但不知怎么滴不知不觉就走到你这里了,你说巧不巧合......嘻嘻,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缘分?”
月沁笑眼弯弯,咧起嘴时亮晶晶的小虎牙露了出来,本来娇俏可爱的小脸笑起来不知怎么竟有一丝不可言喻的猥琐气质。她的相貌与女主不同,女主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是绝世倾城气质脱俗的第一眼美女,而她却生的有些平凡,可爱的圆脸带着些婴儿肥的脸,五官整体长得不错但却不出众,扎在人堆里顶多算是清秀有余,属于第二眼第三眼才能寻到的人,虽然并不打眼却是越看越耐看的类型。
油腔滑调!鬼才跟她有缘分哩,明明是自己跑来的,还瞎扯什么缘分?玉白鄙视的轻嗤一声,噤鼻咂舌做着小动作。
尉尘俊逸的眉拧了拧,眼底极快速浮闪出一抹浓重的嫌恶,冷情寡淡道:“尉尘喜静,平日里不喜欢被人打扰,妻主若没有别的事还是请回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
被他的冷情泼了一头冷水,月沁的心凉了半截,更是犹豫不定了,她将鼓囊囊的袖管背在身后,心里隐隐有打退堂鼓的打算。
听闻要送客,玉白激动的朝前一步走到月沁面前,毫不客气高高一抬手做出送客走人的姿势,笑容极度嚣张,下巴一扬示意她快点离开。
仗着有尉尘的命令,玉白的举动很是欠削,对月沁挥来指去的,小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她感到诧异,不明白玉白为何好像对自己抱有不轻的敌意,好像总是瞧不上自己,那么自己究竟何时得罪过他呢?
月沁无奈的看着玉白耀武扬威,吃瘪的鼓着腮帮子。
若再不说点什么,就真要被玉白请出屋了,她心中着急,忙挥手对尉尘道:“别,我有事,等我说完好不好?”
玉白才不要给她机会呢,听她说什么说,肯定又是寻什么无赖的借口赖在屋里不走,他赶忙撸起袖子将她往外赶。
月沁也不是吃素的,躲来躲去的,始终让玉白抓不到她。
尉尘沉思了下,秋水剪瞳的眼眸中流露出浅浅的疑惑,微微倚正了身体,语气依旧疏离:“你说吧。”
月沁眼睛一亮,重重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玉白,不再拐弯抹角,唇畔漾起自认为最诚挚的笑容,“我是来向你虚心求教的。”
这话怎么似曾相识?这个想法在某人心中一闪而过,也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她挠挠腮帮子,堆笑着将书本掏了出来,将皱巴得不像样的书页抚平,摊放在桌上,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脸色,声音软糯:“我答应过你要奋发向上,但是你也知道我识字不多,这书如同天书一般我压根读不来,就如同狗啃刺猬,无从下嘴,所以想找你教我......”
捋平后的书躺在桌子上,里面的书页顽劣的再次不老实的翘得老高,让人隐约瞥见缺失一大角的书页,其中还有数张脱页外凸的纸不整齐的夹着,整本书破烂邋遢的让尉尘禁不住皱眉。
真不知这本书经历了何种折磨,如此不爱惜书的人可能会是个诚心为学虚心求教的人吗,不禁让人心里多打上一个问号。
尉尘沉默了少顷,沉郁的嗓音道出冷冷的话:“妻主想要学什么何须尉尘代劳,凭花家的财力,大可重金求一名仕来教你,尉尘不过是你的夫郎,让我教你恐怕于理不合,又招人笑柄吧?”
虽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但字里行间却充斥着自嘲讥讽,月沁听到后心里不是滋味,像是被人用闷锤不轻不重的砸了一下,心中非常不赞成他的自我轻贱,满脑子萦绕不散的郁气不断酝酿,最终满溢出来,她愤愤不平道:“于理不合?怎么会,我觉得合理还用管他人怎么说?再说什么合不合理,这个理又是谁人定的?不过是他人乱嚼舌根的浑话,说这话的人也没安好心,自己吃不到还嫌葡萄酸,不过是眼红嫉妒我有个博学多才的好夫郎!在洛城谁人不知尉尘你的才学超群绝伦万中无一,名仕之辈中又有几人比得过你?如果连你都不配教我,又有何人有资格......”
马屁拍得正响亮,但是总有不合时宜的人来打断她。
“用到我家公子的时候说话就这么好听,不用的时候就憋着坏心眼使劲陷害!哼,您的那点小伎俩我都能看透,就别妄想凭借几句好话蒙骗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可是心明镜的......”玉白插嘴,回忆以往月沁做的那些‘坏事’,不遗余力的泼着冷水。
本来气氛正好,她都看到尉尘浅淡的笑容了,这下全被玉白破坏了。
心里直道可惜,无语的看着玉白,她郁闷道:“玉白,你把我想的也太坏了点吧。”
由不得质疑,玉白不服气道:“那您忘性可真大,远的不说,就前几日您在丞相府寿宴……”
尉尘蹙眉喝止住玉白,让他不要妄议主子。
月沁朝玉白吐了吐舌头,玉白气得直跺脚。
尉尘接着道:“玉白,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
玉白郁闷的走出房间,出门前还愤懑的回望了月沁一眼。
室内安静下来,徐缓的风吹动桌案上的一摞白宣纸,纸页摩挲着沙沙作响,尉尘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不知所思,眸光里隐隐夹带着一丝阴沉。
他的眼睛虽然清澈明亮却深沉的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表面儒雅温良但内里却冰冷得让人接近不得,就仿若是天边最不可触及的人,没人能真正走入他的内心一般。她其实不太明白,他在这个位面的生活环境并不差啊,物质生活优渥得让绝大数人羡慕,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能经历过什么沧桑痛苦的事情,能形成这样冷漠深沉的性情?
回想起玉白刚刚那一番贬损自己的话,她心里刺挠起来,猜想他莫不是把玉白的话听到心里了?
她忙解释道:“尉尘,我承认以前对你……呃,确实不太好,但那时我是被雅君蛊惑了心智,才会被他利用,现在我已经决定改过从新,跟他一刀两断了!这话突然说出来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我说的是真的。”
“往事已矣,何必再提。”他云淡风轻的一语带过,仿佛过往那些事都与他无关般,目光平静的从她身上移开,从檀木架上取下笔继续书写起来。
月沁心里忐忑,继续道:“不管你是否原谅我,我这次确是诚心改过的,尉尘你一定要相信我,不如我现在就坦白以往被他利用所做的浑事......”
在她记忆中,原身在赫连雅君的授意下暗中做了不少事,就比如从三年前始,买通了诗画会的评审,只为让雅君成为洛城第一位的名流公子,掷重金将尉尘的诗作堵截,相反却找人抄传雅君的诗作,让洛城无人不晓赫连雅君才子的名望,确实风光无限了几年光景。但百密总有一疏,她月沁也不是什么只手遮天的人,并不是什么渠道的信息都堵得住的,就在宫宴的一次中秋题诗中尉尘名声大作,还被女皇赞许了,至此尉尘的霞光再也遮掩不住,之前的诗作再次被挖掘出,其声名日盛并与洛城许多名家大师比肩。
这只是其中一件,再比如说前几日的丞相寿宴,为了让尉尘出尽洋相,她事先将尉尘所要送的寿礼悄悄告知雅君,在寿宴当日,雅君授意她偷换了尉尘的寿礼,将一副意境闲雅的松鹤高山图换成边塞流民图。
这幅边塞流民图还与丞相有着某种渊源,话说这个边陲城小镇名叫姬镇,与沉渊国相比邻,这里盛产一种蓝色晶石矿,由于此种蓝晶石的稀缺性常被王孙贵胄拿来镶嵌在服饰上用来标榜身份。凭借上天的“馈赠”,姬镇的经济十分繁荣。就在新皇继位不久后,远在朝堂的纷争波折到了这里,驻扎姬镇的晓勇将军被诬陷贪赃锒铛下狱,她忠良廉洁自不愿蒙耻,为了自证清白不牵连家小她留下血书后在狱中撞墙而亡。
邻国沉渊国趁边境守备空虚来犯,一举拿下数城,等消息传到洛城时,新皇震怒却又束手无策,翎羽国重文轻武,历年来与沉渊国相安无事,国防疲软士兵懈怠,可派上场的武将屈指可数,众臣商讨着这一仗派谁去怎么打又可有取胜把握,正在女皇一筹莫展之时,丞相主张谈和自愿充当使者,建议女皇如若谈不拢再起战事不迟。女皇应允,数日后战事果然停歇,丞相带回消息。原来这次沉渊国并没有做好战争准备,也只是临时起意,粮草兵马并不充足,这么轻而易举的得手他们也并未想到,但考虑到如果女皇回击,他们夺得的城池实难保住,恰好使者来访,他们借机表明愿意归还城池,条件是必须给予大量金银财物补偿,另外需要陪嫁一位皇女。
陪嫁皇女这件事引起轩然大波,皇女是女尊国地位最尊崇的存在又岂可纡尊降贵去蛮荒的男尊国家做一名地位卑贱的妃子?这种事在她们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有辱皇室威严!当即第二日,女皇派出精锐的军队以及五虎将前去应战,旨在要打跑这些不知好歹的敌军,一雪前耻。
战事连续数年,这场的没有准备的战争让两国损失颇重,起初女皇确实是夺回了之前丢失的数座城池,但也只是暂时,两国的常态是你夺我一城我抢你一城,彼此拉锯着,拉锯战的第四年,沉渊国递来和书,这次丞相又站出来主和。也就是在此行的路上丞相邂逅了自己的一段缘分,再度回国她竟用了一个月时间,丞相终于带来了消息,沉渊国做出了妥协,协议两国互还城池,停止战事,互相赠送对方一名皇室子女联姻,以修两国百年之好。
结局是,战争终于以女皇迎娶迦叶皇子,男帝迎娶十四皇女玉莲为终结。
以为从此就天下太平,两国相安无事了吗?
进犯的甜头让沉渊国的将领对邻国富饶的财富摩拳擦掌暗中动着小动作,边境小镇的杀伤抢掠时有发生,就在女皇准备出手整治这些进犯的恶徒时,沉渊国那边传来朝堂政局变革的风波,原起于皇长孙的失踪,男帝大怒因预料到皇长孙已遭遇不测,派人彻查追寻。
女皇素来疼爱的十四皇妹来到沉渊国后却并不受宠,吃了孕丹后,一直没有所出,要知道在皇家子嗣的诞生就意味着在后宫地位的稳固,以十四皇妹的身份地位,如果她有子嗣,再加上自己多年来安插的势力运作,十四皇妹必有望登上空虚已久的帝后之位,到时沉渊国的朝局也就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眼下皇长孙失踪,对她和皇妹而言简直是上苍给予她们最好的变动时局的契机!就是这样,为了稳固皇妹在沉渊国的势力,女皇没有过多关注这些时有发生的边境冲突。
成年累月的边境滋扰,百姓们过的水深火热,富足的城池渐渐褪去了原有的光辉,残垣断壁随处可见,一听说“黑兵”要来,百姓们纷纷卷起行囊到处奔逃。但总要有人来为这些悲惨的现状负责,有人说是女皇不仁,看不到百姓疾苦,不去维护边境,但更多的人把职责都推到了丞相的身上,因为当初是她主张求和的,说她简直是个卖国求荣贪图享乐的奸臣,若不是她,边境的百姓怎能过的这般痛苦?因此许多文人就画了边境流民图,以此来讥讽批判丞相卖国求荣的决策,希望老天开眼能整治下朝堂这个奸佞小人!
在丞相府寿宴上,尉尘展开了精致装裱的边境流民图,没有预想中的称赞表扬声,只见在场的人个个瞠目结舌。突然赫连雅君大惊失色的质问尉尘,问他是不是至今仍在怨恨母亲,也跟外人一样认为母亲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奸臣,说他这么做简直是有违母亲多年来对他的偏爱。月沁紧随着雅君附和,说着雅君事先教她的话,将尉尘说成是心胸狭小不守夫德喜欢攀附权贵和炫耀文采的人,又接连数落了他婚后不积极服侍自己和公婆的事宜。尉尘沉默收了画作,被丞相责备了两句便怅然离了席。
月沁被雅君授意做的事当然不止这么两件,不然好感值也不降那么低,原身欠的债,现在她来还,真是压力山大!
听者无意,月沁说的话并没有落入他耳中,他又蘸了墨专心致志的书写起来,一列列娟秀飘逸的蝇头小字出现在宣纸上,月沁忙住了嘴,好奇的看着他。
他渐入佳境,没有任何停歇,字体连贯合一,仿佛整体都是一笔铸成的,片刻的功夫就是小半篇,虽然看不懂字,但感觉这字的笔画中隐藏着凌厉锋芒,有着盘踞峭壁苍鹰临飞前那种磅礴气势,笔走龙蛇很快就书写到一页尾。
停下笔来,他抬头看到月沁正盯着纸发呆,带着些兴味问道:“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
月沁愣了愣,大大方方走近几步观摩,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费力看了许久,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猜应该是关于地理风俗这类的文章吧。”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他反问。
“这个是‘上’,那个是‘山’,‘山’前面这个字我好像认识大概念‘连’吧?合起来就是连山,这地方我还去过几次呢,要说我为什么认识‘连’这个字,还不是因为赫连......因为你姓赫连嘛,我特意找人学的这两个字,怕别人说我连夫君的名字都不认识,笑话我!”
哎,差点说漏嘴,怎么可能是因为赫连雅君的缘故呢,现在赫连雅君在她眼里算个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