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一国,天下,多少劳心劳力的事情,大约也只有他鬓边一点点染上的白霜最能记得几分。
雍黎暗暗叹了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脱口而出,告诉他自己愿意再多帮他一点,但对她而言理智终归大于情感,她从来不会容许自己的情感不受控制,从不会容许不受控制的情感冲破自己所有的计划。
许久之后,成安帝搁下笔,揉了揉低垂得久了有点发酸得脖子,也不回头,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自己慢慢归置有些散乱的桌子,一边又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开口问雍黎道,“怎么?盯着我瞧了这么久,有什么话对我说的?”
皇帝陛下的敏锐程度着实不像话,雍黎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随手将那翻开了就没看几页地书又丢回书架,从书架后面转出来,却脸不红气不喘,若无其事道,“我是想着……还是去见见黎庚堂兄,关于贾立那事有些细节还是想问问他,他该是最清楚的。”
皇帝陛下哪里不知道她这是在转移话题,随意找了个借口,也不拆穿,知道,“你要见他便去见,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这不是怕万一问出了些您想隐瞒的事情出来,岂不是坏了您的计划?”雍黎笑嘻嘻道,见皇帝陛下收拾得差不多了,又道,“您可好了?去太后宫?”
“好了,走吧走吧。”
成安帝挥挥手,略扶着桌子站起来,雍黎本就站在他身侧,顺手扶了他一把,隔着层叠的衣衫,也能感受到他不甚粗壮的手臂,好在却也不算纤弱,只是清瘦而已。
“您这两年瞧着越发清瘦了……”雍黎开口笑道,“其实去年刚来京的时候,便觉得您似乎比几年前我离京的时候要瘦了些,也不及那时精神,但这一二年,怎觉得您是越发清减了呢?”
舅甥二人一同出了两仪殿,也不用宫侍抬软轿来,一边闲聊着,一边便慢慢走着过去了。
“也就是你还说些实话,那些个御医们,哪个来请平安脉的时候不是说些‘陛下龙马精神’之类的冠冕堂皇的好听话来?不过你也放心,我虽是看着清减了些,身子骨却是一点不差的……”
“不过你倒是只顾着关心我的,你倒是没看看你自己这几年瘦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自己将养着……”
皇帝陛下的声音轻而略淡笑意,时而微微侧首看向身侧雍黎,仿佛寻常人家家中长辈对后辈的宽慰和略带宠溺的责备。
远处屋檐角的铜铎,随风轻轻晃动着,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
带着一众宫侍趋步跟随的余海,目光远远地从那铜铎上收回来,依旧是一贯恭谨低调的模样。而他微垂的眉目下,在没有人看见的角度,始终带着小宫侍们无法理解的了悟笃定的神色。
宫墙之内的长风,始终未曾停过,但谁又能知道这长风席卷的地方,最狂掠的中心,不会有那么一片最平静最安全的所在?
雍黎原本一直在成安帝身侧走着,抬头间突然看到远处一个池子,池子不小,远远地瞧着里面水波荡漾,隐约瞧着有百十条锦鲤往来游荡。
“陈使团大概什么时候离开?”雍黎脚下又走了两步,边是开口问道。
“尽快吧,不能让他们留太久,早点离开早点安心。”成安帝道。
雍黎停住脚步,侧身看向成安帝,郑重道,“关于陈‘和婉公主’……,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想跟您说说我的想法……”
“有什么想法,你说。”成安帝见她如此郑重其事的又谈起方才的话题,也停住脚步,等她开口。
“还是方才所说,我知道既然宫里发生的‘陈公主刺驾’一事,在您地授意下都尽可能地压制下去了,那么陈使团离开自然不可能让他们把那个‘和婉公主’带回去……关于名义上对‘陈国公主’的安置,方才说的,照旧让她‘嫁’给安王兄……”雍黎抿了抿嘴,略顿了顿,才又开口道,“我思考良久,这名义上地和亲之约,还是莫要继续了吧?”
“你方才可不是这个态度……”成安帝倒是有些诧异她突然提起的竟然是这个想法,其实原本他提出仍旧将陈国这位以亲王之女冒充的假公主以‘和婉公主’的名义嫁给黎贺,而雍黎并没有反对的时候,他几乎是已经笃定了这个做法,也打算着在陈使团离开之前直接下旨迅速就将这事情给办了。
但雍黎突然这么说,却是是在他意料之外,他略思索了片刻,突然瞧着雍黎面上神色,一瞬间仿佛捕捉到什么,微微笑问,“我想……你是觉得在这事情上对不住奉庆了?”
雍黎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
确实,她自己知道自己,方才开口的那样的想法,其实并不是她仔细思索之后的想法,而是方才那一瞬间。
她在看到蓬莱池的那一瞬间。
也不知道怎得,便想到那日在黎贺府邸看到的那条名字换做‘白朱’的锦鲤,便想到那日黎贺说到的幼时旧事,便想到当时黎贺说起当年之事时脸上意味不明却略带追忆的神情……
大约也就是这一瞬间吧,她甚至脑子未曾来得及深思,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时为什么。
大约也正如皇帝陛下所言,是觉得对他有些愧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