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那封信拿在手上朝谢岑晃了晃,“今日一早刚收到的祖父寄来给我的信,我才知道,原来你我之间还有这么个随意而荒唐的婚约。”
昨夜与谢岑自荆山回到驿馆时已经是丑末时分,雍黎收拾了一番刚躺下,便有人敲响了她的窗户。
雍黎认得那人,是跟在祖父身边的人,那人朝她见了礼,递了封信过来便迅速离开了。
雍黎原本还当祖父突然传信给自己,是另有旁的什么事情要安排,所以提前知会自己一声。却不想打开信一看,说起的却是她早就遗忘在记忆里的一本《明安堂琴经》,和从未告知过她分毫的在她幼年便定下的荒唐的婚约。
那份不长的信读完,她震惊之余,不免觉得有些可笑,故而今日对着信中与自己相关的谢岑一整日都有些怔然。
至于晚间,终得了闲暇,借着些酒意与他坦诚。她是自来坦荡大气的性子,也知该说清楚的此事,不当有所扭捏,但是便是如此,面对一个她不能说不在意不能说不欢喜的人,她亦踌躇了许久。
随意,而荒唐?
这两个词让谢岑觉得戳心,原来在她心中,对此婚约是如此态度。
而只一瞬,谢岑却突又释然一笑,当年的他,乍然得知那本《明安堂琴经》所代表的意义时,也未尝不是如此态度。
“那么,你想如何呢?”谢岑站于她身侧,腰背挺直,微微垂母看着雍黎。只是没人知道,他垂在袖子中的手却沁出了冷汗。
他其实心里明白,六礼未过,名分未定,他二人之间的这一所谓婚约,不过是他们的父兄当年关于局势的选择和利益的考量罢了,到最后所能证明的,不过是当年两国上层之间往来的连私章都没有的一二密信,和半本《明安堂琴经》的残卷罢了。
雍黎站起来,抱着他方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笑得开心,大抵她笑得太正常了,而谢岑一点都未曾发现她的不正常。
她道,“阿岑阿岑,这世间有许多事情,说不准也不好说,因为说的人容易,听得人却未必觉得欢喜。”
她道,“那本琴经说明不了什么,那个婚约也说明不了什么。你我之间有无数可能,也有无数不可能。”
她道,“若只论本心,对于你,我其实是欢喜的。不仅仅是朋友至交的那种欢喜,而是愿意此生白首的欢喜。”
她道,“但是,我的那些欢喜却阻挡不住我的执念,也隐没不了你我之间的如今未曾看见但也终将一一显现的矛盾与阻碍。”
她道,“我曾经与舅舅说过,我此生无意于婚姻,但若是有一日上璋需要以我的婚约之名与长楚结契,我是愿意的。舅舅问我长楚谢家是不是谁都可以,我告诉他如果他以家国之名向长楚求得一纸婚约,那么那个人,只能是你,必须是你。”
……
雍黎一句句说来,一句一个转折,而到最后,却是只有一个意思。
她告诉他,自己的犹疑顾虑;告诉他,自己的执念矛盾;也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欢喜。
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谢岑,她雍黎雍凤归心里喜欢的唯一想过共白首的人,也只是他。
一直站在雍黎对面的谢岑,原本极尽平静地去听她的每一句话,努力地去理解她每一句话里的意思。雍黎的一个又一个语意转折,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理解了她的意思。
他以为自己是迟钝了,以为自己是喝了酒脑子不算清晰了,以为自己是日思夜想间的梦境一个。
但是直到最后,直到雍黎的最后几个字。
只能是你,必须是你。
明明她言辞话语间平静得惊人,甚至还是带着些喷薄出酒意的迷离,但落在谢岑耳中,却不亚于惊雷一声了。
他觉得有山间清泉于眉目脑海中走过,带走所有的浊息迷茫,一下子便清醒过来。这几个字,他是真的读懂了她的意思,这是她的回应,是她第一次这么直白而清晰地给自己的回应。
“我才知道……”
谢岑觉得自己说不出话了,他看着抱着衣裳站着的雍黎,伸手欲去抚上她即便喝了酒也雪白如霜的脸颊。
雍黎看着谢岑伸过来的手依旧笑得明媚,只是此刻谢岑神思悠远,只顾着心中欢喜,却未曾发现雍黎眼中原本尚且坚持着的清明已经被迷蒙取代,她的笑也不是往日清醒自持的笑。
就在谢岑即将碰到雍黎脸颊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雍黎直直地往前倒了去,谢岑脑子未曾反应得过来,双手却已经先于意识去接住了她。
恰恰好好,她倒在了他的怀里,她的脸靠在他的肩上。
谢岑原本被她这突发的状况搞得惊慌,还当她身体哪里有什么问题,却听到她靠在自己肩头在自己耳边的绵长的呼吸。
谢岑哑然一笑,“你这是醉得彻底了。”
今夜雍黎所说的一切,对谢岑来说不可谓不突然,他原本想着该如何去回应她的回应,却不想她这一醉,倒是让自己想与她说的话无处去说了。
谢岑怕她冷用外衣将她裹起来,然后一把抱起了她,他看着她沉睡的面容,近乎虔诚般地吻了吻她的眼角,只觉得若人生停在此刻,便满心皆是圆满了。
他轻声道,“今日,谢谢你。”
谢谢你如此坦陈,如此清晰地告诉我你的心意,让我觉得我的所有追逐我的所有祈求,并不是一腔热血堪堪错付。
他道,“人生歧路多,所求在远道。”
你的顾虑也是我的顾虑,家国立场终究重于个人情意,若往后局势所逼得我们不得不刀戟相向,我也是必不能说出我愿弃家国而只求你的话来。但是我会尽我的一切努力,去破除你我之间所有的障碍,也努力让我们不必走向对立的局面。
他道,“来日方长,只望你,本心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