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坊与“词人霁”所处的清越坊虽都处东市,却一个偏南一个偏北,中间隔了又四个坊,从知春坊回“词人霁”也约莫要花上半个时辰,再加上雪天路滑,车马行得更慢了。
雍黎拥着狐裘,倒也不冷,马车颠簸着,让她有些昏昏欲睡,当下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谢岑见她似有些疲累的模样,也不再说话,只静静瞧着她。
方才进了车内她便已经除了脸上丑陋狰狞的易容,露出她原本清华容色。而昏暗的车厢内明明看不清楚她的容貌的,但谢岑却觉得她眉眼容色如此清晰地刻在自己心里。
她眉间有清华孤傲,眼角却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让众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但了解她的谢岑却知道,那不是原本的她,是她于烈火刀锋中将从前的自己破碎成灰,然后造出的另一个她,原本是她保护自己的伪装,而渐渐或许那伪装连她自己都觉得真假莫辨,便觉得那本该就是她了。
谢岑略欠了欠身,想去再看清些她的侧脸,他的目光慢慢划过她的眉心,眼角,秀挺的鼻梁,明丽的唇……
远处不知是哪里的笛声,裹着清雪悠悠扬扬地飘过来,借着这满城的雪,犹添了几分清冷。
这一曲古调,曲中赋的是相思意。
平和悠远,不凄不怆,却入人心。
谢岑看着眼角笑意渐深,而心下却欢喜掩着涩然。
我思君,抬眸间,正江寒微雨薄暮初冥。
我思君,展眉时,正风凉孤楼明月初升。
我思君,回首处,正山清雪冷长吟不绝。
我思君,驻足后,正花燃深谷旭日和风。
……
眼前之人,远在天涯。
谢岑伸出手,想抚平她微蹙的眉头,却在将将手伸到她脸侧时,微微一顿。
而他这一顿,好巧不巧地,雍黎恰睁开了眼睛,她注意到在自己脸侧的手,有些狐疑地看向谢岑,似乎知道了他的意图,便又觉得似乎有一丝尴尬。
而谢岑却神色自若,直直将手往前伸了伸,按上了她后边的车帘子,淡淡笑道,“风将车帘吹开了些,可是冷了?”
他如此神色坦然,雍黎觉得方才大约是自己误会他意思了,心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摇摇头,笑道,“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事,按你先前说的,韩渐和申屠密我已经让人接到大都府来了,也安置妥当,你若是有什么安排,记得早些与我说。”
谢岑点头,看着雍黎,却突然问了一句,“韩附北是不是也在大都府?”
“你还真是消息灵通。”雍黎先前倒是没想过谢岑会去查韩附北,但此时他提及,雍黎又觉得他能查到韩附北没有死,能查到他如今在大都府,似乎也不是个值得诧异的事情,毕竟这人,一向可说深不见底。
但雍黎还是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如何知道的?”
“韩渐。”谢岑也未隐瞒,两字点破。
雍黎了然,也是,韩渐未死,还出现在他眼前,他若由此调查下去,凭他的能力,自然能查出来韩附北还活着的。
“至于为什么知道他在大都府……”谢岑一笑,漫漫道,“就在今晨,你祖父让他给我送了一封信。”
“什么?”雍黎惊讶地坐直了身子,因为动作太快,胳膊肘不小心磕在车厢上,疼得她长吸了口气。
“怎么了?不小心些!”
谢岑探过身,一把抓住她胳膊查看,却被雍黎让了让。
她拍拍谢岑的胳膊,道,“我没事。”
话毕,又道,“我祖父是为何联系你的?”
谢岑略顿了顿,没有立即回答她。
今日一早,他原本照旧在别院官驿闭门谢客的,但身边亲信却突然带了封书信来,说是外面有人求见。
谢岑原本还奇怪,他在陈国,除了自己安排的人,这些人来见自己也多循惯例,怎么会有突然要见自己的。然后他想到雍黎,又想到祝词,还猜测是不是因为雍黎的关系,祝词有什么事情要来见自己的。
只是当他接过那封书信时,信封抬头“霜时小友”四字,谢岑顿时便知道了送信的人是谁。
前两年他在外游历,偶遇无怀先生,曾有幸得与之相谈半日,也甚自如欢愉,引为师友,临别时曾赠自己亲手所绘的天下舆图,舆图中落款便是自己的别号“霜时”。
这别号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能以“小友”二字称呼他的,便也只有无怀先生一人了。
所以他当时便让将送信之人请了来,来人自称卫英是无怀先生的护卫,但谢岑一见那人,他便知道送信这人便是自己先前调查过的陈国前承恩将军韩附北。
无怀先生亲笔的这封信,不过寥寥几字对久别后生小友的问候勉励,而韩附北口述给自己传达的那些话……
谢岑不得不承认,纵然自己手段非凡,但在无怀先生这样的人跟前,还真的是什么都算不上。
初初的那一次见面,半日相谈,谢岑对无怀先生的感觉是深不见底的学识、犀利明透的见解、高华广博的格局,是儒士之温雅、君子之端方、先辈之亲和,自此之外他与无怀先生也再无更多交集,除了偶尔雍黎提到无怀先生的一二言语,也未曾加诸给自己更多别的感觉。
但今日不过是韩附北与自己详说的无怀先生之谋,却让他一改之前对无怀先生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