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黄的芽儿悠悠漂浮在水面,刚放下的青玉盏里还残留着氤氲的热气。
“怎的,不合胃口?”一袭白衣上绣着繁复精巧的纹路,纯色的衣衫只在衣领袖口处嵌上金丝,低调又不失华贵。
矜贵清华的男子端起案上的茶盏,轻抿一口,问着另一侧的男子。只是那平淡的眉眼昭示着不过随口一问,至于答案可有可无。
那男子并不作答,向前几步出了湖心亭走到不远处的栏杆边,左手拢起衣袖,微弯下腰,随意地折下身前一朵半开的青色并蒂莲花。半眯着眼睛,轻嗅花香。淡蓝色的衣摆在风里扬起别样的弧度。一身气度浑然天成,洒脱自然,毫不逊色发话的白衣男子。
他缓步走回案前,坐回原位,手中把玩着刚折的青莲。而后开口道:“丫头收存的雪水用完了,这用普通元泉煮的茶总觉着少了点什么。”
说罢,他意兴阑珊地看着那塘盛开的莲池,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丫头往常最爱这些花花草草了,如今这花儿都快开遍了,她怎的还没回来?”
白衣男子轻轻敲着茶案的食指不经意一顿,片刻间又恢复了原来的旋律,“是么,本殿尝着这玉龙泉倒是甚好。”
“师兄可知丫头去了何处?这么久也该回来了。”蓝衣男子侧首问道。
“往日便属你二人形影不离,你都不知本殿又如何知道?”白衣男子神色不变,冷冷道,似乎有些责怪他明知故问。
手执青莲的男子头也不抬,只是无奈地又叹了口气:“那丫头自小娇气,在外头这么久也不知受了委屈没?”他也不在乎“师兄”如何回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听闻师兄前几日让人去了一个小世界,可是那里有何不妥?”
白衣男子动作一滞,僵硬道:“一点小事,不劳师弟费心了。”
“师兄可是还在怨我?那件事非我强求,师尊……”
“可你也不曾拒绝不是吗?时过境迁,师弟不必解释了。”
云雾缭绕的莲湖依旧风景如画,画中两人皆有所思,久久无言。
只有各自心中知道有些东西终究再不复从前。
雪花飘飘洒洒,铺了一地银霜,望眼天地间只余白茫茫一片。
树梢、屋檐、栏杆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闪烁着耀眼的银光。
长靴踩过厚厚的积雪,还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声响。
安然站在宫檐前的曜石阶上,收回伸出的右臂,摊开的掌心上静静地躺着一朵晶莹的雪花,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慢地融化着,在掌心留下丝丝缕缕的凉意,还有些微痒。
“你闷在殿里几日了,出来走走吧。”清朗的声音近在耳畔,冰凉的手上传来熨帖的热意。
脚步声停,容浔站稳已握住了安然冰凉透骨的双手,明知她历来体温都不曾高过,还是忍不住心疼,只是将元力缓缓输出,以期给她一丝暖意。
“北苑的寒梅花都开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如今天气正冷,也就这寒梅开的尚可,待还春后花儿都开了那才漂亮,到时候我们去桐城住一段时日好好赏景。”
安然截断了涌入的元力,抬头看着容浔期冀的目光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好,若有机会便去看看。”只是,那个时候她或许已经不在了吧。
“也不知当年是哪位大能,竟把这四季幻化的如此逼真。春花夏阳秋叶冬雪一样不少,真如我在凡间所见一般。”
也不要随从宫婢,二人相携着走在漫天飞雪中,留下两对一大一小的脚印。
“这我倒是知道,混沌趣谈之中曾提起过这段故事了。当时这混沌初开,离恨天作为核心所在是衍化最慢的,仍处鸿蒙混沌之中。当时混沌始祖已诞生灵智,无聊之时在各个界域游玩,见有的世界永远一片炽热,有的世界四季冰雪不化,有的花开遍地和煦融融,有的天高地远,天地开阔。回到离恨天之后见还是满眼混沌一片顿觉无趣,因此便起了心思仿照在下界所见,以千年为期将离恨天划为四季。也就有了咱们现在所见。”
“你竟也会看杂谈游记?”
安然有些惊奇。
“清寒是觉得我不像是看杂书的,那你倒是说说我像是看什么的。”容浔一时来了兴趣,他极少听到安然的评价,自也不知自己在她那儿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毕竟她从不曾表现过关心他如何不是?想到这儿他压下心中涌起的淡淡苦涩,佯装无意道。
安然被问的愣在那儿,她只觉得容浔不像是会耐心看杂书的,可若说他像是喜看什么她也什么都答不出来。
容浔看见安然失神,也不再问。开口道:“到了。”缩地成寸,不过片刻已是到了。
北苑的寒梅一片片的,以红梅居多,间杂着其它颜色,望眼看去只见不到边,站在高处只见一片无垠的红色,说是灿若云霞也不为过。
“你素来喜花,当时建造宫苑特意让下边儿留了这么一块种了些寒梅,如今看来倒是种对了。”看见安然眼中的讶然欣喜,容浔毫不介意替自己表功一回。
“很美,你有心了。”安然谢道,白雪红梅,她的确喜欢。
“只是可惜了,听说你最爱夕燃,让人找了不少地方也不曾见过。只能将就着换成别的了。”压下翘起的嘴角,容浔突然试探道。
见安然恍然,刚生起的欢喜也随着渐渐冷却下去,耳边儿却突然听得“非是偏爱,只是当时那是我唯一能见到的花儿而已,就如同他是我当年唯一能抓住的光。时至今日,若说恨自是有的,只并不多恨他。”
她的声音淡漠中似乎夹杂着若有似无的的怅然和几不可闻的嘲讽。
容浔从不敢想有朝一日安然会心平气和地主动跟他说起那段于她不堪回首却让他为之求而不得上千万年的岁月。
闻听此言,容浔心里一紧,那个他始终是他们只见不可跨越的天堑,即便如今也不可忽视。明亮如星子的眸子划过永夜似的暗光。正待开口却听安然接着说道:“那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的交易,只是到最后险些失了初衷,如今桥归桥路归路,倒也挺好。”
安然从梅林之中回过头来看着容浔,风雪从二人身侧无声避开、滑落,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容浔,说实话,我至今不知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安然笑了,带着不知对谁的讥讽微嘲,亦或是对她自己。
“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我不过是个再自私不过的女人,纵有几分姿色,可对见惯了世间姝色,心怀凌云的你来说也算不得稀罕。”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子,眼里的迷惘一览无余,只是眼底深处依然是古井无波。
是了,她是个再自私不过的人。
为了活着,猜到裂空九死一生也不曾阻止那人;后来明知容浔心意却为了执念全然无视;再后来为了巩固地位放任他二人谣言漫天;为了目的与容浔纠缠不清,甚至给了他假象;为了一己私情将昔日旧部置之险地;为了……,就连如今许嫁,也未必是心灰意冷徒然认命,这是最有利的选择不是吗?
瞧,她果然是自私至极,最爱的永远都是自己。“说来你也不欠我什么,即便曾经做的有些不地道,可这世间弱肉强食本就如此也算不上错,这么多年早就还清了。反倒是我没少连累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若说一见钟情,清寒可信?”
“不信。”安然看着他,眯了眸子,而后斩钉截铁道。“你觉着我这样的像是会相信人间真爱的人吗?”
“清寒,若说自私这世人谁不自私,只……”
“你可知道太初一族的女子一生只在人前一舞?”不等容浔说完,安然突然打断,看着漫天飘雪道。
“知道,太初一族的女子一生只为一人所舞。”
“我已不再是太初一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