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气热,徐府的宴席摆在水边戏台附近,四周都放满了冰,过堂风一吹,令人心旷神怡。台上正唱一折南曲:春来何事最关情,花护金铃,刺绣金针。小楼睡起倚云屏,眉点檀心,香濡檀林。
唱毕这一段,下边轰然叫好。徐文长爱看戏,府中养得戏班子闻名帝京城,不少官场中的票友今日都来给徐夫人贺寿,不免议论品评戏文戏子,谈地唾沫横飞格外精神。
唱完这一折戏,又上来两位女先儿弹琵琶唱《集贤宾》。这戏楼下面坐的都是男宾,女眷在戏楼上面的纱幕之后。便有一干酸翰林笑:“徐兄房下好少的人儿,唱个《集贤宾》也算应景。”
又有人笑:“听说詹事府王詹事送给徐夫人的礼是位大美人儿,不知道徐夫人消受不消受得起。”
来拜寿的顾梁汾一面听一面暗暗发笑,旁边一桌起韵联诗,拉顾梁汾去做仲裁,顾梁汾少不得堆起笑脸去应付。
楼上纱幕后的女眷们议论的多是各家亲眷琐事、时新脂粉衣裳,徐文长的独女徐湘瑟拿着一把泥金团花的扇子,旁边徐家旁支的姑娘羡慕不已。徐湘瑟见她爱不释手,便道:“妹妹喜欢,送给妹妹就是了。”那姑娘称谢不迭,拿着扇子去了。
徐湘瑟笑道:“瞧她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又命自己的贴身侍女小桔另取了一把玉竹扇子来。
小桔拿了扇子来,道:“夫人再三嘱咐了,说这可是皇后赏赐下的,让姑娘好生拿着。”
徐湘瑟道:“我知道,哪儿那么啰嗦!”接过扇子扇起风,走到栏杆旁边,轻轻揭开纱幕,见下面的戏文已经变成了《麻姑上寿》。
这出戏她早就听腻了,于是开始打量楼下的男宾,问小桔:“怎么不见父亲?”
小桔也伸出头看了看,道:“老爷许是到后面去了。”
徐文长点点头,一眼看见一人正在与顾梁汾讲话。她并不认识顾梁汾,但是同顾梁汾讲话那人长条身材,比顾梁汾高上半头,身姿挺拔,像鹤一般俊逸,格外儒雅练达,在人群里十分出挑。徐湘瑟拿扇子遥遥一指,问:“那是谁?”
小桔撇嘴一笑:“小姐且等等,奴婢去给您打听。”
徐湘瑟伸手整了整褙子的花缎护领,把纱幕又撂开了一些,后面便有徐文长的如夫人道:“大姑娘,快把帘子合上,下边的人都往上看了,平白惹人笑话。”
徐湘瑟这才发现有一二轻薄浪荡子弟伸着脖子使劲往上看,连忙松开笼着纱幕的手,回头对凑上来的徐文长的妾道:“姨娘急什么,反正看得又不是您的花容月貌。”徐文长的妾一听,也不和她顶,愤愤走开了。
小桔走上来,轻声对徐湘瑟道:“姑娘看走眼了,那人是老爷的同门,唤作杜嗣忠,是个翰林,业已娶妻。”
徐湘瑟听了微微蹙眉,忍不住又移步上前去看,杜嗣忠正好走到她的正下方。徐湘瑟灵机一动,手里的扇子一滑,径直掉了下去。
然而杜嗣忠似乎没发觉,他正往戏楼外走,扇子并没砸着他,却砸到了一个端茶盘的小厮。小厮捡了扇子,狗颠似的到楼梯上给小桔行礼,陪笑道:“大姑娘的扇子掉了。”
小桔接过来上楼给徐湘瑟,徐湘瑟气道:“我不要了。”
小桔连忙道:“姑娘快不要说了,这是皇后殿下……”见徐湘瑟脸色发青,小桔也不说了,拿着扇子到后面去还给徐夫人。
杜嗣忠一向寡言,原本觉得在戏楼的院子里发闷,所以想出来散散的。其实已经察觉有东西从他头顶往下坠。但是他知晓楼上都是女眷,接扇子容易惹事,不接扇子又显得不尊重,索性装作没看见,大步走了出来。
徐湘瑟并不甘心,小桔不在,她便装作更衣也走下戏楼来。见杜嗣忠走入花障,也跟了进去。
顾梁汾发觉有人跟着自己,在转角处猛然回头,见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小姐,于是微微颔首为礼:“请问这位小姐,是找在下?”
徐湘瑟连忙道:“我认错人了。”
顾梁汾正要说话,那边却传来徐文长的声音:“顾老弟,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戏文不好看?”
顾梁汾笑道:“府上的班子是帝京最好的,怎么会不好看?就是坐久了觉得闷,出来散散。”说完一转头,徐湘瑟已经不见了。
徐文长并没瞧见徐湘瑟,请顾梁汾到亭子里坐,道:“上次我跟顾老弟讲的宝源局……”
“最近太热,京畿直隶热死了不少的人。同善会、广仁会、同仁会还有帝京几个商会受朝廷之托要藿香等物帮贫民救急——就是要钱。云贵道上都揣测朝廷要定藩可能要打仗,药材什么价,想必徐兄也略知一二。我们也难,但是朝廷四处用钱,我们商会当然不能够袖手旁观不是?昨儿还有做生药的朋友笑,说是‘鹌鹑素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刮油脂’,我说你这是扯淡,若是局势不安,你做个什么生意?他就不言语了。”
徐文长听顾梁汾上来就说“穷”,把他的话全都给堵死了,而“穷”的理由又是这般堂堂正正无懈可击,徐文长只好笑道:“顾老弟说的是,你们要做的事情要紧。宝源局的事,不急。”
顾梁汾也不全堵死徐文长的话,也不把自己的话说满,笑道:“徐兄思虑事情最是周全不过的。最近太热,宝源局炼铜的炉子更热,降降温再说才保险不是?听说何相他府上清早一开门,门口外头一个热死的人直接倒进何府里来,多晦气,徐兄说是不是?”
徐文长听出他话里有话,想了想觉得也对,于是道:“就听顾老弟的,且缓一缓。”
因有小厮来请徐文长,说英国公府来人了,徐文长慌忙去了。
顾梁汾独自垂头往花园外走,冷不防瞧见一线织金襕边儿,吓了一跳,连忙抬头一看,竟然是江枫。
两个原在武振英处见过的,便见了礼,顾梁汾笑道:“我只顾着走,竟然过界了。沈夫人勿怪。”
江枫想着思卿的话,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愈看愈觉得顾梁汾的言谈举止和思卿相似,倒是叶兰成沉默寡言眉眼忧郁,和思卿形似神不似。因问武振英好,顾梁汾答:“在下也有小半年没去永通瞧武老伯了,明儿南去,走水路过永通,便去瞧一瞧。”
因恐人多口杂,两个便匆匆告辞。
这厢徐湘瑟不甘心,暗暗对小桔道:“你找个小厮去打听打听,这位杜先生娶的什么人家的女子?今儿来赴宴没有?”
小桔去了一顿饭的功夫,回来告诉徐湘瑟:“听说是杜先生发迹前娶的糟糠之妻,今儿也来了,您瞧瞧,东边穿紫衣裳那个就是。”
徐湘瑟看了半晌,美目一扬:“原来是上不得台盘,带出来丢人的。”
小桔劝道:“我的好姑娘,就算姓杜的没有妻小,老爷也不可能同意您嫁给他呀,差辈了。”
徐湘瑟轻声道:“差辈儿怎么了,他看起来年岁并不大。”
小桔跺脚道:“姑娘你是不是魔怔了?你就看了他一眼,连话都没和他讲,怎么就断定他百般的好?老爷肯定不同意。”
徐湘瑟想了想道:“今日是母亲的生辰,父亲不好驳母亲的面子。我去找母亲去,让母亲和父亲讲。”说完起身就往后面走,小桔跟着劝,也劝不住。
徐夫人恰好回房更衣,听了徐湘瑟的话,连声道:“你太痴了,这事情我不同意。方才席间杨尚书的夫人来,还和我讲,说杨尚书的幺子与你同龄,那意思是想和咱们府上结亲家,我都没说同意。”
徐湘瑟还要求告,徐文长却从屏风后面走进来。徐湘瑟一看见父亲,也不知自己说的话有没有被徐文长听到,于是惴惴不安道:“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