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下了一场大雨,下了约半个时辰后便停了雨。朝会后萧绎面色颓然,思卿方知晓沈江东与安平郡王失和,坚持率军深入,大败于郴州。沈江东本人生死不明,居然失踪了。
思卿连忙吩咐霞初:“你去一趟嘉国公府,请舅太太进宫来见我。”
霞初领了令牌出宫一趟,折返后满脸忧色,“太太不肯来,说眼下诸事不明,先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形再来见姑娘。”
思卿叹了口气道:“她虑得也是。”
思卿满心忧虑,萧绎又一波一拨面见外臣丝毫不得闲。因为近来思卿忙于处理上十二卫的事,宫中杂事都由周容妃做主。思卿在账目上标出不甚明确的几处,想了想,觉得应该先找些事情做,于是亲自往玉照宫去见周容妃。
玉照宫得了信,周容妃出仪门来迎:“皇后万安。”
思卿下了肩舆,道:“不必多礼。”
两人携手进了玉照宫,思卿道:“雨后凉爽,我顺便出来走走。还有份例的事,有几处想问问你。”
两人先处理了琐事。思卿见几案旁边放着嫣红色水纬罗方领半袖,思卿拿起一看。子母扣还没有钉好。
周容妃笑道:“早上原本在给这衣裳钉扣子,还没钉完。”说着捻起一枚菊赶蜂累丝子母扣,道:“我记得仙居长公主顶喜欢这个图样。她出嫁的时候,还专门跟我要了五对。”思卿想了想,挥挥手命宫人退下,道:“仙居长公主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周容妃轻声道:“妾隐约听说……长公主不见了?”
思卿颔首,轻声道:“听说从前长公主和你很亲近。”
周容妃叹道:“栖霞、云梦、灵丘三位长公主皆早殇,先头五妹妹难产没了,上阳郡主又……陛下也只剩下仙居长公主这一位妹妹,没想到命竟然这样不好。嫔妾今早隐约听说嘉国公放兵马也出了事。这战事一起,不幸实多。”
思卿听她提起沈江东出事,心道你消息还挺灵通,嘴上却没点破,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就带着菱蓁走了。
思卿从周容妃处回到宁华殿,见快到午膳的时辰,于是对菱蓁道:“早起蒸的枣泥山药糕还有么?拿食盒盛上,我去趟正清殿。”
萧绎早晨没用膳,早传了午膳,见思卿进来,道:“还没吃中饭吧?来。”
思卿道:“我上午往周姊姊那里去,吃了一肚子的点心,一点都不饿。我早上蒸的枣泥山药糕,也拿了些来。”
萧绎拿起筷子,却又放下,“沈沅西……”
“先吃饭,”思卿打断道,“吃了饭再说。”
萧绎草草吃了饭,道:“西路进展顺利,本以复克湘鄂全境指日可待,没想到……”
“沈沅西和安平郡王以前有什么过节?”思卿疑惑。
萧绎摇摇头,“据我所知,以前他们二人没有什么直接的过节。”
“那是哪里出了问题?”
“有人揣测在粮草上出了问题。说若非粮草供应不足,沅西也不会陷入被动。你晓不晓得押粮官是谁的人?”
思卿摇摇头。
萧绎目光一冷:“是端王举荐的,何适之的堂房兄弟。”
思卿道:“他们倒一处去了?”
萧绎冷笑:“人说何适之吃端王叔暗害了,他故意论举荐何适之的弟兄,做给人瞧罢了!”
思卿道:“绝对不是端王,端王不会愚蠢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再说端王过去虽然与嘉靖二府有过节,但与沈沅西本人并无过节。端王看似不是大逆不道之人,不会拿这种关乎朝廷根基的战事博弈。”
萧绎看着思卿道:“你知不知道还有更难听的传言?”
“什么传言?”
“说江东不是兵败失踪,是投了敌。朝廷为顾惜颜面,才说是失踪。”
思卿骤然起身:“派人去找,否则谣言能杀人。目标在沈沅西?这件事背后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萧绎道:“我已经吩咐了。沅西的夫人……”
思卿道:“我请她进宫,她说诸事不明,不肯来。我觉得她讲的也有道理,再等等看后续如何。”
数日后,关于嘉国公沈江东兵败的经过,朝中似乎已经无意深究。然而有一件事如同平地爆炸的火雷,震惊了朝廷。
八月朔,定藩思建号以系从乱者封拜之望,用群下劝进,称帝改元,铸“裕民通宝”钱币,置百官,大封诸将,颁新历,行郊天即位礼。
沈江东赫然列于在叛军百官之中,封郡王。
九月廿一,叛军言长沙郡王沈江东伤重不治而故,并以伪朝郡王礼为之发丧。
举朝哗然,嘉国公府一时沦为众矢之的。或言嘉国公沈江东无能、或言沈江东有负皇恩,更有甚者直指他叛国。留言肆虐,不能禁止,亦不知滥觞何处。
这日思卿问萧绎,“你相信沈沅西投敌之事吗?”
萧绎摇头道:“如果说朝中有谁真正可信,那必然是沅西。我们自幼相识,我绝对不相信他会背叛朝廷。更何况沅西投敌这件事很可能是敌军离间朝廷、损害朝廷声望的奸计。”他顿一顿,又道:“若是朝中有人因是而故意为难沅西,那其心可诛。”
思卿道:“那就继续查下去。”
萧绎道:“事情一定要查到底。”萧绎顿了顿,轻声说,“我不相信沅西已故,这分明就是离间的把戏。”
思卿想了想道:“我也觉得不可能。对方急于给沈沅西发丧,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
萧绎:“我在想沅西失踪,我们找不到他,叛军很可能也找不到他。叛军故意放出风声说沅西投敌,再给他伪朝官爵,也许只是为了迷惑朝廷,动摇我军军心。”
思卿接口说:“也许沈沅西自始至终就没在叛军、伪朝出现过。叛军急于为沈沅西‘发丧’,是害怕纸包不住火,走漏风声,最后无法圆谎。”她再难安坐,对萧绎道:“无论如何我得见江家姊姊一面了。”
萧绎叹气:“朝里追究嘉国府罪愆的声音这几日越来越响了,我也不知道下面该如何处置。沈沅西确实兵败,但倘若真是因为粮秣不足而兵败,这兵败的责任也不能够都归咎在他的头上。可是朝里的人并不这样想……”
思卿问:“三哥想说什么?”
“让他夫人先离京或者回原籍,”萧绎斟酌道,“然后我不再回应此事,此事才能先冷下去,后面我们才好追查。”
沈江东兵败失踪之事传回帝京,煊赫多载的嘉国府霎时寥落起来。
去岁顾梁汾夫妇离京去江南,也有寻访傅临川之意。后来打起仗乱起来,顾梁汾只恐徐文长之流借机打秋风,所以没有回京,连帝京生意一概丢给伙计,盈亏不问,只和妻在南边住下。思卿的嫡亲兄长叶兰成业已扶陵回永州守孝三年,不便回来,沈江东出事以后,叶兰成只派遣小厮来问了一回,也无能为力。叶家三房四房早已经不走动了,见沈家似乎出事,躲避不及。只有小敬王和与思卿母家有亲的承平伯夫人到府上来安慰了一回,也就走了。
沈家至沈自舟上辈始,人丁寥落,沈自舟和同宗的兄弟走的也不算太近。沈自舟的夫人又早逝,娘家式微,到江枫嫁入沈家时,沈家的亲眷在帝京的世家中是最少的。沈江东既然疑似阵亡,沈家有一房亲戚从原籍来帝京传话,意欲为沈江东发丧立嗣,图谋嘉国府家产。江枫滴水不漏地打发走了沈氏族人,心里另有了一番主意。此后沈家不免议论江枫不贤,意欲自己一口吞下整个嘉国府。江枫本不擅交际,在帝京世家中不大吃得开,背后便有许多人对她指指点点。
未过多久定藩忽然称帝,并以沈江东为郡王,嘉国府沦为众矢之的。众人皆道沈江东或已附逆,嘉国府大难临头,但是因为没有实证,萧绎此事置之不理不予表态,端王也一反常态三缄其口。
江枫深知今上的沉默未必能够完全左右嘉国府的结局,若想彻底使得这件事冷下来,嘉国府必然要后退一大步。自打沈江东出事,嘉国府人心浮动,全赖江枫一力压制。沈江东附逆为郡王的消息回京后,江枫力主遣散仆从,赏还身契,关闭嘉国府外围院落,把要紧的东西都收到上房来。此后江枫又同老管家老夏议定,倘若朝廷不收回嘉国府赐第,老夏为首的十几房家生仆从就居留于次;倘若朝廷收回嘉国府赐第,众人就搬到城郊沈家田庄上去。再或者朝廷要动家,江枫在抚州尚有当年其父所遗的田庄,有思卿在一日,总不至于连江家的家产都尽数入官。
江枫打定主意安顿好老夏等人后就孤身离京,却担心府中存放的那些要紧的东西在她离京之后招贼惦记,故而得找个稳妥的寄放之所。正想着,可巧武振英在听说了沈江东出事,连夜赶回帝京来看她。
武振英到了嘉国公府,只见偌大府邸冷冷清清,萧条无比。府前整条街都空荡荡的,院子里的狗狂吠不止,传出阵阵空寂的回声。论起来这是武振英第一次上门,江枫听见他来,忙亲自迎出来,勉强笑:“伯父来了。”
武振英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江枫便把事情大略说了,先说了沈江东去岁因何事去江南,如何被查江南亏空的事情阻隔住了,又如何直接从江南径直往前方军中任职,吃了什么暗算。末了道:“有人问我怎么不发丧,我说人死没死还不一定呢,发什么丧。昨日沈家一表三千里的亲戚上门闹起来,叫我打了出去。我已把府里的人都遣散了,留下几个不愿意去的,并老管家,就在这里看房子。朝廷没论罪,这房子还能收了怎的?论起来,我有件事情求您,许多东西,想寄放在您双杏街宅子那里,不知您愿意不愿意?”
武振英道:“我有什么不愿意?只一点,你准备哪里去?”
江枫不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