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振英道:“别告诉我你要寻他去。没得折腾,你自己去了,自己图心安,实际上济什么事?”
江枫轻声道:“他出事,说不定是因为我,因为抚州案。”
武振英摆手:“没得说,你收拾起来,和我通河去罢。你要是不愿意回通河,回抚州也行。强似留在京里,受小人闲气。”
说着管家老夏进来悄悄对江枫道:“皇后位下的那位女史又来了。”
江枫道:“伯父,有客来。”
武振英点点头道:“你去见罢,我后面去替你打点东西。”
江枫忽然想起武振英并不知道思卿的事,思卿又不叫说,只好胡乱点头,前面来见菱蓁。思卿为图好说话,请江枫南苑去坐。江枫告诉了武振英一声,便和菱蓁去南苑见思卿。待叙了礼,霞初不免上来哭了一场。
思卿道:“你哭什么,莫不是人没了!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这世上的人,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烈火油烹、鲜花着锦的时候纷纷来趋炎附势,一转头,又去攀附他人。姊姊不必理会那些跟红顶白的人,他们的话,也别往心里去。”
江枫张了张口,却觉得无话可说,只是长长叹气。思卿道:“我晓得你听了许多京官内眷传的流言蜚语。嘉国府从开国之初一直煊赫不倒,多少人嫉妒的眼里冒火。”思卿的目光在江枫身上一转,“你也不相信沈沅西没了。对不对?”
“对,”江枫颔首,“我不相信。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叛军急于大肆宣扬沅西的丧事,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
思卿道:“你有什么想法么?”
江枫忽然道:“陈南飞的事,有了新的线索。”
思卿一惊:“什么?”
江枫道:“那个死了的季淑则姑娘,之前身边有个女侍,是何大少生前透过两个人牙子送给她的。”
思卿沉默了片刻,轻声问:“女侍人呢?”
江枫叹了口气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思卿的恨声道:“何适之的人做的?”
江枫反问:“殿下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不知道沈大哥出事时身边的粮道是何守之?”思卿问,“莫不是你查到藏春楼的粉头身上,要掀开何家老底了,何家人奋起反扑?”她忽然长长叹气,“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找你来查陈南飞的事情,反而害了你们府上。”
江枫喃喃道:“听说那何守之身上,暂时还查不出问题。”她忽然沉静下来,“殿下想让我帮端王妃查端王侧妃的死因,是我坚持要查陈南飞的,此事和殿下无关。”她咬了咬牙道:“妾有一恶语,不知皇后愿不愿意折节倾听?”
思卿道:“请讲。”
“前抚州案追根溯源是户部亏空所致,也就是吴天德、何适之所致。我尚在刑科时,虽然没把抚州案真相明地里上报朝廷,但是暗中确实查到了许多与户部有关、与何适之有关的事。虽说何适之死了,可是他家百足之虫,死不足僵。那郴州一役,会不会是那些人为了报复外子,报复妾?再进一步说,户部去年亏空的那般厉害,对抚州玩的把戏,会不会再用在前方战事上?况且何守之先把持两江粮道,他会不会做着手脚?”
思卿叹气说:“但是如你所言,何守之身上,暂时查不出问题。安平郡王将兵在外,一时也动不得。”
江枫道:“不瞒殿下,若说何家的把柄,我手里也是有的。”
思卿忽然想起了什么,急道:“你好糊涂!抚州镇守的遗折,你还真留在手里?”
江枫连连摇头:“我怎敢捂着炮仗安睡呢?那遗折不翼而飞了,我也奇怪。”于是说了绛雪当年刺杀沈江东失败后,自己养住了绛雪一节,“我当年让绛雪给了何家一份外子收受贿赂的伪证,如果前方的事情真的与何家有关,他们为什么不拿出这份伪证,加一把柴?”
思卿道:“也许何家人想慢慢下这盘棋,彻底置你于死地。现在急着拿出来,落井下石太明显了,容易让人起疑心。”
江枫轻声道:“陈南飞的事,查到现在线索又断了。其实我一直疑心何适之的立场——他们会不会和定藩有勾连。”
“我觉得何适之就算是为东宫计,也没这个胆子,”思卿沉吟道,“有件事情,不知道你听沈大哥说过没有。我当初从南边回到帝京的时候,其实遇到过一些奇怪的人。”
“我听沅西说过,说……”江枫想了想还是道,“熙宁十三年,有人不想让殿下回京。”
思卿颔首,“你说那时候先皇后孝未满,何宁嫔还在,谁最不想我回到帝京?”
“何适之?”江枫猜道。
思卿道:“没错,应该是何适之。他怕暴露不敢找他府里的人来对我下手,就雇了几个道儿上人动手。那几个人,都是岭南口音。”
“是岭南口音,不正说明和定藩有关么?何适之也许和定藩有勾结,他自己不方便出面的时候,就让定藩的人帮他做点事。”江枫道。
思卿摇头,“不对。如果他和定藩有勾结,就不会找岭南人,太点眼了。”
江枫道:“也对。倘若陈南飞和定藩有勾连,何宁嫔也不会轻易故世。”
思卿蹙眉道:“何宁嫔是自戕的,死得很蹊跷,她身上一定藏着事,可叹我一直都没查出来。姊姊,陈南飞的事,我会盯到底。”
江枫道:“朝廷既然与定藩开战,双方之间肯定暗战不断。无论何适之和定藩有没有勾连,殿下都需要多加小心。”
思卿道:“我一定多加小心。那你有什么打算?”
江枫想了想还是说:“没得在帝京看人颜色,今儿武家伯父来了,我和伯父到通河去。”
“如此甚好,”思卿松了口气道,“你离开帝京,那些人也许动作会少些,也正好可以看看何家在帝京还有什么本事。沈大哥的事我们会一查到底。”
江枫勉强道:“我知道了。”
思卿道:“若有事,就给我来信。若府里有事,也可以找老程。眼下虽有人要议嘉国府的罪,但并无证据,陛下并没有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你不必担忧给武家伯父招惹麻烦,只管在他那里住下。”
两人说了好多话,思卿又予她许多东西道:“你去了要多保重,要么哪日沈大哥回来了,瞧你这个样子,更不欢喜。”直送她出来仪门又道,“如今我们府上老爷子没了,何适之也没了。我的事,你可以找机会,慢慢告说武老伯听。去岁的时候,机缘巧合,我已经与我兄长顾衡见过面了,话也说开了。我不知道他告诉武老伯了没,想来无事时候他满口废话多,要紧时候却又说的少,应该没有和武老伯说我的事。哪日有了我傅伯伯的消息,烦你告诉我。我傅伯伯身上另有事端,我也不敢使人去找,怕平白给傅伯伯惹麻烦。”
江枫一一应下,先辞了霞影,又与思卿拜别。思卿送她到仪门之外,落后菱蓁和霞影一直送她出南苑角门,霞影一味哭,菱蓁说:“舅太太,哪日舅爷的事分明了,早些回来。”
江枫应了,方从南苑出来。初秋的帝京残暑未退,江枫脱了大衣裳,打发了跟车的家人,独自一个人沿着南苑外的水系慢慢往回走。回想自己重回帝京的日子,竟然好像一场大梦。卷入抚州案是身不由己,与沈江东成婚是身不由己,如今沈江东生死未卜,她的前路该如何走,自己似乎终于可以做出一点选择。
自熙宁十七年秋天江枫入京始,抚州大案悬而未决,京营指挥使骤然谋逆,叶秀峰猝然离世,沈浣画抱憾而终,一桩一件,接踵而至。嘉国府就像是野渡孤舟,沈江东像是孤舟上飘摇不定的旅人,而她觉得自己始终没有踏上那叶孤舟,只是站在岸上远远看着带雨的潮水急至。
她没对思卿提他和沈江东的“一年之约”。
在沈江东出事的这段时间里,江枫一直忙于安置偌大的嘉国府中琐碎的细务,始终没能静下心来想一想她与沈江东。她努力回想他们成亲的那天夜里的情形,回想他们秉烛夜谈时沈江东的面容,她与沈江东始终都像是朋友,是知己,甚至是同僚。满打满算,她与沈江东相处不过七八个月的时间,她所了解的是帝京的局势、嘉国府的立场、沈江东的处境和沈江东的公务,她似乎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沈江东其人。
很多很多年前的秋夜里,她搂着盛放蛐蛐罐子沉沉入睡,夜半时蛐蛐忽然不见了,她悄悄走出来寻找,在前厅昏暗的烛光下,武振英曾经与父亲议论“齐大非偶”。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什么是“齐大非偶”,直到她成亲时她也没能理解“齐大非偶”的含义。今时今日回想起来,她了解的只有嘉国府之盛,从未觉得以沈江东为偶。
她忽然感觉到一阵慌乱,繁盛的帝京在炎热的午后陷入难言的寂静,时间恍若静止,冷意骤然上涌,就像是发热的人坠入冰窟一般。她拾裙慢慢走了两步,抬起头,刺目的骄阳迫使她闭上眸子。她知道自己可以做一些更稳妥的选择,比如彻底脱离沈家与沈家一刀两断——她没有家世,这也代表她不需要为家族声誉付出。她也可以随波逐流,留在沈家,为沈江东立嗣——以其之能,总不至于孤儿寡母轻易被吃绝户。
然而此时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熙宁十七年的冬天,她踏雪至抚州见沈江东时沈江东的笑颜。那天沈江东温和一笑,一双晶亮的眸子闪烁着难掩的欣喜,对她说“你来了”。
她总是冷漠地走着自己的路,默默旁观身边的人事。虽然她与沈江东的结合是身不由己,但是沈江东也算她在帝京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他们还没能真正交心,但是却能在灯下一起喝一杯酒,谈一谈外间的风云。她坚信她的朋友不会附逆,也相信他的朋友不会轻易惨败。沈江东出事或许就是因为抚州案,因为自己,也许她还可以为沈江东做点什么。
她摸了摸鬓边的珠花,走入一颗茂盛的绿槐之下,沉静了片刻,将思绪拉回俗世当中。阳光从叶见筛下,漏在她的指尖,她轻轻一抓,却什么也没能抓住。思卿暗示她远离是非地,且走且看,这是既稳妥又虚幻的选择。稳妥是因为且走且看能为以后的选择留下最大的余地,虚幻是因为无法预料今后将会面对的事端。
江枫可以想象帝京那班金装玉砌的丽人儿在背后笑她“不荤不素,悬在那里”,但是她并不在乎,想来思卿也知她并不在乎,故而给予她这样的暗示。她猜不到思卿的心思,摸不透思卿的打算,看不明白思卿的一言一行,但是此时此刻思卿并没有迫害她和嘉国府的动机。
她打定了主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思绪,自回嘉国府去了。隔日她收拾了东西与武振英留在帝京的管家吕叔交割妥当,将上房落锁,把府里各处钥匙交给看房子的管家老夏,落后去辞了承平伯夫人,自己同武振英一起往永通去了。
离开嘉国府时,她再未回顾,她能够想象出嘉国府一夕寥落之凄景,朝里众人对世事无常的慨叹,但在她的心里对于嘉国府过往的繁盛并无一丝眷恋,她从未觉得这繁盛属于自己,也从未因抓不住这些缥缈的荣华而感到遗憾。她有她自己,这就足够了。
武振英忽然问:“玄宾,你在帝京还有什么觉得遗憾的事情么?”
江枫摇了摇头,“没有。”
武振英便没在多言,江枫却忽然想起一句话来,似乎是一句戏文:
浮世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