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东本想找个摊子坐坐,然看着各色吃食又觉得什么都吃不下,于是慢慢沿着堤岸向前走。偶然遇见古玩字画的,也停下来驻足观看。东边一珠商叫卖珠子箍儿和围髻,沈江东半梦半醒间买了两件,走出好远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掏钱买了什么。他看着手里的围髻,忽然想起米珠流苏下江枫的眉眼,想起江枫擎着灯走来盈盈一笑说“我们和离罢”。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二人和离未尝不可。安平郡王与自己恩怨已深,此番战事不可能顺当。即便他父亲沈自舟低调谨慎,没有落得靖国公那般下场,宗亲还是视他嘉国府如眼中钉、肉中刺,来日他与安平郡王之间还会发生什么根本无法可想。
叶思卿入主中宫后手段日渐娴熟,超擢江枫入府军卫任职,未必不是针对嘉国府下的一招闲棋。今上抛出整个京防,在外人眼里是玉盘珍羞,可在他这个曾经的金吾将军、京卫统领眼中不过是烫手山芋,当今的中宫皇后显然也明白此节。已故的仁诚皇后何氏在太皇太后还在世时就希望通过府军卫有所作为,终抱憾而终。当今的中宫皇后曾经既不想惹麻烦,又不甘心放弃这诱人的势力,于是悄无声息地把京卫由明转暗,真的在“欲拒还迎”中趋利避害地吞下了京卫这方势力。这样的手段,如果她的亲生父亲叶秀峰能看到,只怕也自叹弗如。
把京卫交给程瀛洲,本来是他同帝后已经达成之事。究竟是程瀛洲不敢接手,还是皇后不肯放权,他实在想不透。如今的首辅范子冉把位子做的四平八稳,这位首辅对中宫皇后涉政究竟是什么态度,他猜不透。新入阁的兵书李元贞对中宫皇后又会是什么态度,他同样猜不透。
他猜不透“为情所困”的今上愿意纵容这位中宫皇后走到哪一步,也猜不透将来这位八面玲珑的中宫皇后到底想走到哪一步,他还总是会想起她兄长顾梁汾的话——顾梁汾曾经无意间言道:“思卿总说帝京城不会有她的了局。”想到顾梁汾,他忽然惊觉顾梁汾兄妹是如此地了解对方,他们了解对方更胜自己,所以才会对对方不屑一顾。他真想冲到顾梁汾年前逼问:令妹对预政兴趣大么?
父亲沈自舟说他心思浅薄,他深以为然。他开始抑制不住地想念与他剖析时势的江枫,也忽然明白今上为何会对如今这位皇后情有独钟。两盏清茶,一席笑语,对他们而言何等奢侈。他想见江枫,又恐惧见到江枫,恐惧江枫满怀歉疚地对他笑,“我帮你,不过是朋友之义。”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买了酒,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买了酒。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喝多了,更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学政衙门的。天蒙蒙时门房看到他大为吃惊,“公爷这是去哪儿了?小人帮您把头上的草节取下来……”
沈江东踉踉跄跄地回房更衣服,有一张纸条从衣间滑落,沈江东心头起疑,捡起一看,不知道这纸条是何时被塞到自己的衣襟里的。他展开细细读了一遍,顿时酒醒了大半。
天亮后有臬司衙门的官员来拜望,沈江东萎靡不振地迎出,大方地表示西子湖畔的花酒非常好,出奇的好,他以前居然没发现花酒这么好,现在他的三魂七魄都说好。
臬司衙门的官员眼睛四处乱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底都想起了有关嘉国公夫人的诸多传言——当年的传奇人物,成婚前还在抚州搅动风云,时任大学士都畏她三分。婚后二度任职于京卫,参与剪除定藩在帝京的暗线一战告捷……
嘉国公府内坐着胭脂虎,连妾都不敢纳的嘉国公爷定然畏妻如虎。堂堂嘉国公爷来江左竟然没人敢请他喝花酒。如今嘉国公爷明示花酒好喝,还是无人敢接口。
……嘉国公爷听说您的夫人身手高绝,一般人都打不过您的夫人……那个孝敬点银子容易要请您喝花酒臬司衙门可没这个胆啊……
幸亏在座诸位无人知晓江枫就在金陵,快马杀过来用多久。如果知道了,此刻说不定要作鸟兽散——嘉国公爷喝花酒和臬司衙门可没有关系,可不是臬司衙门鼓动的绝对不是。
沈江东与臬司的会面在极其诡异的氛围中结束,臬司衙门众人纷纷猜测嘉国公爷今晚还要去偎红依翠,窃窃私语道:“不知道是什么楼哪座舫哪几位姑娘,怎么着也要新鲜几日——咱们都有点儿眼力价儿——”
一秦姓臬司吏员迷糊着脸道:“打听打听,打听清楚了赎出来给嘉国公爷送……”
话没说完,群殴,一刻钟后众人道:“老秦,我们把你砸姓你可别怨恨我们。我们把你砸醒可胜过将来嘉国夫人把你砸死——”
傍晚沈江东更衣外出,手里还拿着一顶斗笠。整个学政衙门都知道嘉国公爷浙闽总督要去喝花酒,无人多嘴问沈江东的行程,更无人敢上前随侍——将来东窗事发可和学政衙门毫无关系但愿嘉国夫人能明察秋毫,嘉国公爷只是微服私访去青楼体察民情学政衙门可是毫不知情。
沈江东面色冷肃,走入主街,戴上斗笠,迅速消失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