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看到在卫子夫离开后露出那般神情的皇上,赵成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哪怕事后皇上会怪罪,他也要将这一切全部告诉卫子夫,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卫子夫不住的轻摇着头,对于赵成的话,她完全无法接受。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以她对刘彻的了解,他明明就是个冷漠无情,江山社稷重于一切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她而妥协?这根本就不可能!
“可是,可是…皇上…皇上还把雀儿和青儿也牵扯进来,他……”卫子夫还在试图控诉皇上,以此来说服自己那颗明显已经开始动摇的心。
“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赵成真心为皇上感到冤屈,“江姑娘是她自己主动请求入宫的,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问她。至于卫青,皇上十分看重卫青的才能,所以回宫前特意派人去询问他的意愿,卫青也是自愿入宫的。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人强迫他们!这一切,不过是皇上为了保护你制造的假象,为的就是让你在这宫里努力的活下去,哪怕是带着对他的恨,皇上也在所不惜!”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卫子夫双腿有些发软,她承受不住的后退一步,究竟怎么一回事?为何所有的事情都和自己所认为的不一样?甚至连皇上,似乎都不是自己认知里的那个人,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在自己所看不到的地方,究竟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
看着眼前陷入异常慌乱的卫子夫,赵成深深叹了口气:“卫姑娘,很多事情并不像你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特别是皇上。你可知,去年生辰,皇上去了哪里吗?”
见卫子夫露出茫然的神情,赵成心下明了:“看来你并不知情。皇上,他去了永巷,那晚,他去见你了。”
卫子夫慢慢瞪大眼睛,皇上,去了永巷?!她记得那晚,自己好像……
想起那晚自己说的话,卫子夫的心猛地一沉,难道皇上他……
“我不知道皇上有没有见到你,我只知道,皇上出来后所露出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么的脆弱,那么的无助,甚至有一丝绝望。你能想象,这些情绪竟会出现在皇上身上吗?我从皇上还是胶东王的时候就负责照顾他,我以为我很了解皇上,可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皇上也有软弱的一面,而这全是为了你。”
赵成说的情真意切,卫子夫听得出来,这全是他的真实感受,可正是如此,也意味着,赵成说的,全是真的!想着自己那晚决绝的话,想着皇上听到那些话后的表情,卫子夫只觉得胸口痛到无法呼吸。
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一番话说完后,赵成如释重负,他也累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就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马车一点点驶离宫门。江雀和卫青如进宫时那般坐在一起,看着从上车后就陷入沉默的卫子夫,心存担忧的面面相觑。但卫子夫如此,他们也不敢开口问,只能静静的坐着。车内安静的诡异,只能听见马车压过地面的声音。
“雀儿,你是怎么进宫的?”
卫子夫的声音突然传来,江雀愣了一下才回答道:“当然是随你一同进宫的啊?子夫,你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卫子夫转过头盯着江雀,十分认真的说:“雀儿,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看着卫子夫板着脸,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江雀想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子夫问的是什么,她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偷偷瞅着子夫的脸色,这才战战兢兢的开口,将她入宫前一晚去找皇上的事,全部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卫子夫静静的听着,江雀说完后,车内又陷入了沉默。
原来是这样。
许久之后,卫子夫才轻轻的叹口气:“算了,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这样吧。”
只此一句,不再多言。
卫子夫看着马车外的城墙,和来时一样,庄严肃穆的屹立在这里,只是这一次,自己要与它,与这个地方彻底说再见了。
是的,就这样吧。不管之前都发生过什么,也不管他与她之间,有过怎样的无可奈何,有过多少的阴差阳错,就这样吧,就让他们之间的恩怨是非,全都到此为止吧。
马车驶入横门大街后,喧嚣的市井声立刻打破了车内的寂静,也让一直小心不敢说话的两个人瞬间眼睛一亮,来了精神。
卫子夫扭头见卫青和江雀两人全都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想起入宫时这两人在车内的豪言壮语,卫子夫无奈一笑:“好了,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正好时辰也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用膳吧,顺便好好招待下公孙大人,感谢他帮我们驾车。”
得到允许后,卫青和江雀二人开心的轻呼“好耶”,卫青伸出头对公孙敖说:“公孙大哥,长安你熟,不如就由你带我们去长安最好吃的饭舍吧!兄弟我请客!”
公孙敖豪爽的笑道:“好嘞!包在我身上!”
声音传入车内,江雀难掩激动兴奋之情。许久没看过江雀如此高兴了,卫子夫也如被感染了一般,脸上露出了笑容,也让重新坐回车里的卫青放下心来。
因在市井里马车行驶不变,他们便将马车停在附近的河道边,步行前往用膳的地方。
公孙敖将他们带到一家看起来很是普通的店面前,进去后,厅堂不是很大,但在里面用膳的人还不少。店家热情的将他们引到靠窗的地方坐下,点好菜后,卫青便把他和公孙敖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成为兄弟的,全都一一说给卫子夫听。
谈笑间,菜已上齐,他们边吃边聊,轻松惬意,无拘无束。他们已经好久没这样放松过了。
用完膳后,公孙敖又带着卫青他们四处品尝长安的地道小吃,逛逛横门大街的集市,卫子夫也没有阻拦,随他们逛去了。毕竟此次离开长安后,她们也不会回来了,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在一起嬉闹的时刻不多了。
他们就这么在长安城内四处乱逛,很快,天色就暗了下来,是时候该离开了。
卫子夫他们回到马车停靠的地方,正欲上车,卫青突然“啊”了一声,卫子夫上车的动作一顿,回头看向卫青,面带疑问。
卫青有些支支吾吾的说:“对了,那个…阿姊,你们这次回去,是不是应该给兄长和姐姐们带些礼物回去啊?”
卫子夫恍然想起,确实!自己这次离宫因满腹心事,竟把这件事给忘了,没想到青儿竟然会想到。她欣慰的笑着对卫青说:“青儿说得对,我竟把这事给忘了,还是青儿考虑周到。”
卫青被卫子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那我随你们一起去挑一挑吧!”
听了卫子夫的话,卫青连连摆手:“啊!不用!今天逛了一天了,阿姊你也该累了,不如你就在车里好好休息吧!我…我带雀儿姐姐一起去就行了!有她帮姐姐们挑礼物,你就放心吧!”
被点到名的江雀一脸诧异的指着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卫青一把拉走了。卫子夫一头雾水的看着他们慌忙跑走的身影,对青儿有些反常的举动感到奇怪。
卫子夫回头看了眼站在马车旁的公孙敖,但他只是对卫子夫礼貌又不失疏离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卫子夫无奈,只好又回头朝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身上车了。
结果刚准备进去,卫子夫似是发现了什么,猛地一转身,向远处望去,远处的点点灯火与河中的倒影相映成趣,点亮了长安城的夜色,也点亮了卫子夫的双眼,那里满是惊讶和不确信。
卫子夫走下马车,脚步迟疑的向河边走去,仔细辨认了周围的环境后,双眼不禁有些模糊。
真的是这里!
正是在这里,她为他编穗绳,他静静听她唱歌。也是在这里,他对她表露心迹,而她则羞红着脸接受了。
明明那晚的场景还恍如昨日般历历在目,可如今已经物是人非了。
景还是那个景,他们都不再是当初的他们了。
卫子夫看着记忆中熟悉的河流和对岸的几家灯火,不禁陷入了那晚的回忆中,如今品来,真是甘甜中泛着苦涩。
感觉到身侧有人接近,卫子夫以为是卫青他们回来了,连忙用衣袖轻轻擦拭有些湿润的眼角,面带微笑的转过身去,可待看清来人后,卫子夫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只剩下眼中的不可置信。
是幻觉吗?难道是自己陷在回忆里太深,思念过重产生的幻觉吗?不然此刻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她的眼前?卫子夫微张着嘴,不敢相信的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刘彻,惊讶之情全部表现在脸上。
皇上?皇上怎么会在这?卫子夫有些慌乱的转过身朝马车那边看去,原先站着公孙敖的地方此刻已空无一人,哪还有他的身影。卫子夫困惑的眨了眨眼睛,想起此刻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卫子夫略微僵硬的转过身去,低垂着头,就是不敢看向刘彻。
刘彻注视着从看见他后就表现出慌张无措的卫子夫,眼中充满了怜惜,嘴角也挂着宠溺的笑容。没想到,她连慌乱都是这么的可爱,只可惜,今晚过后,自己就看不到了。
一阵惊慌失措后,卫子夫很快就平静下来,她努力稳定心神,恭恭敬敬的行礼:“奴婢见过皇上。”
“起来吧。”刘彻的声音很轻,卫子夫站起身时差点脚下虚浮没有站稳。
卫子夫依然低着头站着,皇上的突然出现让她不知所措,她怕一开口就会泄漏她此刻内心的心情,只好静立着,等着皇上先开口。
然而,刘彻只是这么站着,静静的看着她,卫子夫因为低着头,自然无法看见刘彻此时的神情,似乎就这么看着,能看到地老天荒。
最终,还是卫子夫实在扛不住刘彻的视线,主动开口问道:“不…不知皇上,您,为何会在这里?”
“朕来送送你。”声音依如记忆中那般温柔。
“可是您怎么会知道……”卫子夫有些诧异抬起头问,随后恍然大悟般看向身后的马车,又转过身看向刘彻,“你…你和青儿…你们…”
刘彻脸上的笑容越发宠溺对着卫子夫说;“你别怪青儿,是我让莫云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找上他的,让他帮我多拖延些时间,让我能赶来,送送你。”
卫子夫失神的看着刘彻映在灯火中的面容,眼中的深情与嘴角的温柔,都与那晚重合在一起。
原来,他从未变过。
卫子夫眼角有些酸涩,原来,从始至终,一直是自己在逃避,是自己把前世所承受的一切全部都压在他的身上;是自己自以为是的认为,总有一天,他终会厌倦自己,会背弃自己;是自己被过去的一切蒙蔽的双眼,明明很多事都与前世不一样了,可自己还是不愿意去面对;是自己没有选择相信他,选择先一步离他而去。
赵成的话不时地在卫子夫的脑海里回响,卫子夫注视着眼前这个一直用温柔的目光包裹着她的人,此刻内心只觉得无限满足,那颗原以为已经破碎的心也似乎在这样的目光中重新愈合了。
突然,刘彻的神情变得有些慌乱,他有些犹豫的伸出手,收收放放,最终还是抚上了卫子夫的脸颊,轻轻擦拭,眼中也满是心疼。
晚风吹得脸颊有丝凉意,卫子夫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竟在不知不觉中哭了。
“皇上,为了我,您连您的抱负都放弃了,真的,值得吗?”卫子夫的声音带着哽咽。
刘彻擦拭的手一顿,随后释然的笑道:“肯定是赵成跟你多嘴了吧。你在我这里,从来就没有值不值,因为,无论需要承担什么后果,我都会只选择你。可是……”刘彻苦笑了一下,“可是,我仍然没能留住你。”
“皇上……”卫子夫哽咽着,心痛的说不出话。快告诉他!告诉他你内心的真实感受!不要让他露出这种表情!卫子夫想要开口说出来,可无形中,似乎有一只手在扼住她的喉咙,让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满心着急。
刘彻注视着子夫紧缩的眉头,不禁抚了上去,他一边试图抚平子夫的眉头一边说道:“子夫,我知道,你在怨我,怨我一开始对你隐瞒身份欺骗了你,虽然你说不怪我,可我知道,正是我的身份让你却步,让你选择逃离。我明白你的心思,也懂得你的忧虑,所以…我们来重新认识一下吧!”
卫子夫一愣,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
只见刘彻收回手后,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对卫子夫说道:“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卫子夫的脑海里瞬间浮现了那年家乡的小河边,她与刘彻初遇时的场景。
她感受到内心的悸动,嘴唇微微颤抖:“我…我姓卫,名叫……因为在家中排行老四,家人都叫我四儿。”
刘彻温柔的笑着,歪着头用疑问的口气说道:“卫?哪个卫?”
卫子夫看了刘彻一眼,见他仍是温柔的看着自己,甚至还朝自己伸出了手,卫子夫只好低头在刘彻的手心写下了“卫”字,一如当年。
“四儿…卫四儿…”刘彻右手支着下巴,微微仰起头念叨着:“名字毕竟是要伴随一生的称谓,四儿太过随意了,不如唤作卫谖吧!”
刘彻笑着对卫子夫说,脸上一副等待赞赏的表情:“你姓卫,《诗经.卫风.伯兮》中有这么一句:‘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草就是忘忧草,所以谖也有忘忧之意,你可喜欢?”不仅是话语,连表情都和当年一样。
卫子夫如受到感染般,也如当年一般点着头说喜欢。
“那以后我就唤你谖儿了!”说完这句话,刘彻眼巴巴的看着卫子夫,等待她说出下一句话。
卫子夫似要猜到刘彻想要做什么了,她有些紧张的握紧双手,声音都在发抖:“你…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这时,卫子夫看见,刘彻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大了,他咧着嘴开心的笑着说:“我叫刘彻!”
这是她当年没有得到的回答,是她错过了八年的回答。
此刻,她终于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