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公元前138年)
身后传来动静,刘彻缓缓转过身来,当那人的身影出现在自己视线里的那一刹那,刘彻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安静的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卫子夫那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刘彻的心,胸口沉闷的发痛,令他几乎无法站稳,背在身后的双手随着卫子夫的走近,越握越紧。
是的,这位登基三年,在大臣面前杀伐果断的年轻皇帝,此刻直面自己一年未见的心上人时,竟然紧张到不行。
刘彻面色平稳的看着卫子夫在他不远处停下,然后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礼:“奴婢卫子夫,参见皇上。”
如沐春风。连声音都还是那么好听。
卫子夫进殿前在偏殿门口对许久未见的赵成行了礼之后,才迈过门槛,踏进殿内。
那个人就那么身姿挺拔的背对着她站在殿前,似是听见她进殿了才转过身来注视着她,如夜空般深邃的双眸仿佛能吸引万物。卫子夫敛目低垂视线,只有这样,她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跳,不让它乱了自己的脚步。
“奴婢卫子夫,参见皇上。”很好,身形没乱,声音没抖。卫子夫微微松口气,只觉得从进殿到跪拜,这么简单的过程好像花费了许久。
“你要出宫?”刘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的可怕,在卫子夫的耳边回荡,令她不禁心跳漏了一拍。
“是,奴婢自请出宫。”多说无益,一定要镇定!卫子夫在心里告诫自己。
殿内寂静的可怕,刘彻没有任何的动作,也没有说话。卫子夫低着头跪在地上,不知皇上究竟意欲何为。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想要抬头看一看皇上此刻是何表情的冲动,她怕自己一抬头,又会再次被那双眼睛捕获,万劫不复!
“子夫,你怨朕吗?”
耳边传来刘彻的低语。卫子夫的心被狠狠一揪,眼睛开始酸涩,她眉头紧蹙,双眸微微睁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防止突然翻涌上来的泪水滑落。
卫子夫颔首低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奴婢不敢。”
“呵!”刘彻如自嘲般冷笑一声,“你从来,不会这般跟朕说话。”他看着低垂着头,从始至终都未看他一眼的卫子夫,心一点点的往下沉,自己还是要失去她了,不过,这样也好。
“既然如此,那你走吧!”是朕错了,本以为把你留在身边,可以更好的保护你,可结果恰恰是朕把你置身于危险之中。只有离开这个地方,你才是真正的安全。只是朕,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闻言,卫子夫终是没能忍住,不敢相信的抬头看向刘彻。她没想到,皇上竟会这么轻易就放她离开,明明当初那么强硬的将她带入宫,甚至不惜利用江雀和卫青,把她强行留在宫里。
然而,就在卫子夫的视线快要触及刘彻的双眼时,刘彻迅速移开了,他知道,自己此刻,眼中肯定充满了痛苦和眷恋,他不能让情感泄露出去,不能让子夫知道他有多么的不舍,不能以此来禁锢她。
原来,他已经连看都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了吗?见刘彻并没有看向自己,只留给自己一个无动于衷的侧脸,卫子夫心下一凉,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连忙叩拜谢恩,然后双手撑着地,借力站起身,微弓着身子镇定又慌乱的退出了偏殿。
她必须要赶紧离开这里,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必须在它落下来之前离开这里!
就在卫子夫转身踏出殿门的那一刻,眼泪终是顺着她抬头的力道流了出来。
一直候在门口的赵成见卫子夫出来了,正欲上前询问,结果被卫子夫脸庞上那突然滑落的泪水,惊的一愣。等他回过神来,卫子夫已经走远了,因此没能及时叫住她。
赵成看了眼远处的卫子夫,随即进入殿内,只见皇上正坐在案前,手撑着额头,眉头紧锁,看起来十分心力交瘁的样子,再回想卫姑娘方才的神情,难道二位起了争执?可自己在殿外怎么什么也没听见啊?
赵成走上前,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皇上,卫姑娘她……”
刘彻仍抚着额双眼紧闭的说:“朕已经同意放她离宫了。”
“那卫姑娘……”
刘彻睁开双眼:“她去意已决,而且皇后现在也不再将她视为眼中钉了,朕又有何理由,将她继续留在宫中,说不定……”刘彻停顿了一下,声音中饱含痛苦与自责,“说不定,离开皇宫,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有离开这里,她才是安全的,自由的。”
“可是卫姑娘她刚刚……”可是卫姑娘出殿时的神情,分明就是伤心的啊,她分明是舍不得皇上的,还有皇上您也是如此啊!
然而刘彻并没有给赵成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他坐直身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天子仪态,威严的说道:“好了,朕累了,赶紧继续吧!早点结束朕好回宫休息。”
见此,赵成只好继续,但他看着连笑容都没了,明显在硬撑着的皇上,实在于心不忍,便将点名册交给了手下的一名宦官后,匆匆向宫门口跑去。
宫门口,出宫的宫人们纷纷乘上皇宫为她们准备的马车,由这些马车载着她们离宫。
江雀挽着从偏殿出来后就明显心神不宁的卫子夫,默默的陪在她身边什么都没问,她知道,此刻子夫的心中一定很乱。江雀看着宫门处的一辆辆马车,正在犹豫该上哪一辆的时候,卫青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阿姊,雀儿姐姐,这里!”
她们闻声望去,只见青儿正站在一辆马车旁朝她们挥手,而在他的身后正在马车上坐着的,正是那日在建章宫前为她们指路的郎官。
“青儿,你怎么会在这?我们不是说好,你继续留在宫里的吗?”见到卫青在此处,卫子夫有些惊讶。
已经比卫子夫还高的卫青,只要到了卫子夫面前,就还像个孩子一般。他拉着卫子夫的胳膊,有些委屈的说:“阿姊,你这一走,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你就不能让我送送你啊!”
“你啊……”对于卫青的撒娇,卫子夫是完全没辙,只能无奈的笑了。她瞥见此刻已经站到卫青身后的那个郎官,连忙问道:“青儿,这位是?”
卫青这才转过身,给卫子夫她们介绍道:“阿姊,这位是我在建章宫认识的好兄弟,公孙敖!”
公孙敖?是他!难怪初见他时会觉得面熟。
公孙敖并没有因身负官职而轻待她们,仍很是恭敬的对卫子夫她们作揖道:“公孙敖见过卫姑娘,江姑娘。”卫子夫和江雀见此也慌忙行礼:“见过公孙大人!”
倒是卫青在一旁毫不在意的说:“阿姊,公孙大哥是自己人,不用在意这些虚礼了,你们快上车吧,我们送你们出宫!”
卫子夫点点头,在江雀的搀扶下正准备上车,这时听见身后有人唤她,转头一看,竟是赵成!
赵成气喘吁吁的跑到卫子夫面前,双手撑在膝盖上,边喘边说:“还…还好…赶…赶上了。”
卫子夫看着喘成这样的赵成不解的问道:“赵大人,你这么急着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赵成直起身,稍微舒缓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卫姑娘,你准备就这么走了吗?你走了,那皇上怎么办?”
卫子夫一愣,江雀听到赵大人的话,看了眼卫子夫,然后对身边的卫青和公孙敖说:“青儿,公孙大人,要不我们先上车吧。”卫青和公孙敖自是认识赵大人,也看出眼下的状况,便点头和江雀一起上车了。
卫子夫苦笑着对赵成说:“赵大人,奴婢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皇上已同意奴婢出宫,他对奴婢已没有半分情分了,奴婢是走是留,对皇上来说没有任何的影响,即是如此,奴婢留在宫中又有何用。”
“哎!怎么会没有影响!你都不知道皇上他……”赵成急切的说着,见卫子夫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赵成一跺脚,豁出去一般说道:“算了,事到如今也不怕皇上怪罪了,我就直说了吧!卫姑娘,你对皇上有怨,我理解,你想离开皇宫,我也不阻拦,可我毕竟是从小看着皇上长大的,我不能让皇上的心爱之人,带着对他的误解离开啊!”
这下卫子夫彻底迷糊了:“赵大人,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成叹了口气:“卫姑娘,你当皇上是真心忘了你吗?不是的,皇上这一年来做的所有的事,都是为了保护你啊!”
卫子夫听着赵成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向她道来,这觉得胸口那颗已经碎掉的心,裂开的地方越来越疼。
当初,刘彻为了保护卫子夫,不让陈阿娇的人有机会对她下毒手,便亲手毁掉对她的承诺,强行将她带入宫中,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可以就近护卫子夫周全。
他故作冷漠,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只是为了转移那些盯着卫子夫的人的视线,让她们以为,他并不在意卫子夫。
然而,卫子夫入宫一个月后,刘彻虽不曾见她,可皇后陈阿娇的手还是伸向了她。
江雀出事那日,织室令来未央宫求见皇上,却被赵成拦下了。然而赵成送走陈大人后,就立即向皇上禀报了此事。刘彻听闻江雀被抓了,十分震怒,因为他清楚,陈阿娇现在只抓走了江雀一人,后面肯定会波及到子夫的!
刘彻虽焦急万分,却也心知,此事他不能亲自插手。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去找那位了!
想到这,刘彻眼神一凛,立即起身前往长信宫。是时候,该和皇祖母进行这场推迟了一月有余的“谈心”了。
长信宫内,当朝最尊贵的两个人此刻坐在殿内,品尝着手中的茶,相对无言却又暗潮涌动。殿内的宫人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殿内静的可怕。
刘彻看了眼坐在他身侧的皇祖母,悠然的品着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似是对皇上此刻的突然到来,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刘彻低垂双目,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无意识的搓动着,面色正常看不出来在想什么。窦太后看向刘彻,精明的双眼微微眯起,心下了然。她放下手中的茶,如唠家常般说道:“皇上突然到我这来,可是有什么事啊?”
见皇祖母发话了,刘彻转了下眼睛,将手中的茶也放下,抬头注视着窦太后,脸上带着恭顺的笑容:“回皇祖母,孙儿只是想起今日还未来给您请安,故特来陪陪皇祖母。”
窦太后“呵呵”笑道:“难为你有心了。皇上政务繁忙,当以国事为重,无须每日都过来请安,心意到了就行。而且,还有阿娇每日都过来陪我呢,皇上就不用挂心了。”
“哦?皇后每日都来?那不知皇后每次来都和皇祖母聊些什么?”刘彻开始主动出击。
窦太后脸上的笑容保持不变,又端起茶轻轻抿上一口,很是随意的说:“也没什么,无非就是后宫发生的一些趣事,说来给我听,逗逗乐罢了。”
“是吗?不知今早皇后来跟皇祖母请安时,都聊了什么趣事?”刘彻继续紧逼。
窦太后似是没察觉到一般,仍是面不改色的笑着说:“还能聊什么,当然是昨晚突然出现的异象了。我那时都已经准备入睡了,结果殿内突然大亮,还把我吓一跳呢!”
“昨晚之事,今早上朝时,太史令已与朕禀明此事,说此异象乃是吉兆,所以孙儿准备开始筹备茂陵邑一事,缩减赋税,鼓励迁居茂陵邑,减轻百姓负担。”
窦太后听后连连点头:“如此甚好!”
随后,刘彻似乎饶有兴趣的问:“只是不知皇后对此异象是个什么看法?她又是如何跟皇祖母说的?”
窦太后笑着摆摆手:“她能有什么看法,阿娇又不懂政事,不过,她身为后宫之主,自然是忧心后宫了。她只是担心此异象是上天对她的警示。”
就是现在!窦太后话音刚落,刘彻就紧跟着问道:“警示?想不到皇后竟对天象还有研究?只是不知,皇后是如何应对上天这一警示的呢?”刘彻步步紧逼。
话说到这个份上,窦太后也不再故作不知了,她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依然一副万事皆在掌控之中的样子,嘴角带着自信的弧度,悠然说道:“皇上想问的,恐怕并不是皇后吧!您来此的真正目的,是为了那个被阿娇带走的宫女吧!或者说,是为了另外一个。”
皇祖母果然什么都知道了!刘彻在心里暗想,慢慢握紧右手。他看了一眼十分沉着冷静的窦太后,心知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便猛地站起身,对着窦太后恭恭敬敬的作揖道:“皇祖母,孙儿别无他求,只希望能护她们周全,还望皇祖母成全!”
窦太后抬眼注视着皇上,眼中带上一丝责备,口气严厉的说:“皇上,你是天子,所求的应是社稷稳固,所要考虑的也应是天下百姓,而不是一个低贱的奴婢!”
这个孙儿,自己从小就带在身边,看着他长大的,所以窦太后很清楚刘彻的性格,让他屈尊求人,哪怕求的人是自己这个皇祖母,也是绝无可能的!可现在,他竟会为了一个女人来求自己,真是难以置信!
想到这,窦太后的神情和口气也越发的染上怒气:“而且,皇后是后宫之主,更是你的结发妻子,她想要怎么处置一个宫女,甚至是要谁的命,那都是她的事,她也有这个权利,皇上又怎能为了一个奴婢,而损害你与皇后之间的夫妻感情呢!”
刘彻低着头保持着作揖的动作没有起身,对于窦太后的话,他没有反驳。站在皇帝的角度,皇祖母的话并没有错,身为皇帝,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也明白断不可做出这种为了一个女人而祸乱后宫之事,可是作为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好自己心爱的女人!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退守底线了!
正如窦太后十分了解刘彻一般,刘彻也很清楚自己的这位皇祖母想要的是什么。
刘彻缓缓起身,直视着窦太后,眼神坚定的说:“只要皇祖母能护她们周全,无论您想要孙儿做什么,孙儿一律照办,绝无怨言!”
窦太后心里一惊,她盯着刘彻的双眼,企图从中窥探出什么,然而刘彻的双眼十分的坦然,没有一丝的动摇和退怯。窦太后不禁轻皱眉头:没想到,那个叫卫子夫的奴婢,在皇上心目中竟占据这么重要的地位,真不知是福还是祸。
不过窦太后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在后宫生活了几十年,她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事没有经历过,在这后宫,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所以在她看来,皇上对卫子夫也只是一时兴起。
所以,皇上喜欢哪个女人,她都不感兴趣,而她只要得到她想要的就行!
窦太后眼中闪过精明的光芒,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卫子夫呆愣的听着赵成说着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话。什么叫为了保护她才带她进宫?雀儿被抓的事他竟然知道?甚至还为了这件事去求太皇太后?
赵成看着此刻一脸慌乱与迷茫的卫子夫,继续说道:“卫姑娘,你可知道这一年来,皇上为何不去见你?因为他答应了太皇太后,直到下一个生辰前,都不可以去见你。皇上答应太皇太后,会好好对待皇后娘娘,改善二人的关系,所以那段时间,皇上才会一直都在椒房殿就寝。皇上甚至还应允太皇太后,不再提推广儒学和出兵匈奴的事。卫姑娘,你应该知道,这两件事在皇上心目中的重要性,可为了你,皇上愿意全部放弃。如此,你还觉得,皇上对你没有一丝情分吗?”
赵成说到这,声音都有些颤抖。当他知道皇上连太皇太后的这种要求都答应了,震惊之余也万分痛心,皇上为了卫姑娘竟能做到这种地步,可卫姑娘却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