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公元前139年~公元前138年)
刘彻就这么出现在了卫子夫居住的院子里。
今日是他的生辰,曾经他无数次幻想过,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共度生辰,而在他的幻想里,他的身边有卫子夫。可是,如今人就在面前,他却不能相见,甚至不能靠近她,因为在他的身边有太多的人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现在,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确保护她周全。
所以只能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耐不住心中的思念,借着醉意来到这离她最近的地方,借着微弱的光芒,想着她的音容和身形,猜测她此刻在干什么。
然而离得越近,思念就越浓,心就越痛,心里就有个声音越发清晰:想见她,想要见她!
刘彻紧握双拳,用疼痛来阻隔抑制不住的思念,现在还不是时候!
窗上子夫的身影站起身来,随后烛火一灭,屋内一片漆黑。刘彻缓缓地松开握紧的手,看来子夫准备入睡了,自己也该走了。
他对着夜色轻轻说了句“晚安了,子夫”,正准备转身离开,这时,房门竟然打开了。刘彻惊讶的看着卫子夫从屋内走出来,然后转身轻轻将门带上。他慌乱的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一棵高大茂盛的树,想都没想就朝那边跑去,然后几个借力爬到了树的最顶端,严严实实的躲藏在树冠里。
刘彻从树缝中小心的探出头,见子夫只穿了件里衣就出来了,心生疑惑:子夫这么晚了是要去哪?结果谁知卫子夫竟是径直朝树这边走来,刘彻连忙把头缩了回去。不一会儿树下传来动静,刘彻低头一看,子夫竟在树下坐下了。
卫子夫放松身体靠在树上,她抬头看着夜空,许是因为今天一天都是阴天的关系,此时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与黑夜几乎要融为一体的云朵在空中隐隐飘动。卫子夫就这么微仰着头看着夜空,而刘彻则在树上注视着她,见她一直盯着天空看,便也扶着树干看向天空。
明明与往日看过无数次的夜空没什么不同,甚至连月亮和星星都没有,可为何此刻看来却是那么的别具风味,令人心情愉悦。刘彻低头看向仍在树下坐着的子夫,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地,有她在身边,他们在看着同一片夜空吧。
刘彻靠着树干在枝头坐下,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空,一会儿低头看看子夫,只觉得心情无比畅快。这应该是他18年来过的最开心的一个生辰了。然而惬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眼看天色已经很晚了,刘彻开始不禁有些担心,子夫一直在树下这么坐着会不会生病,而且子夫这个状态也让他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不过好在,刘彻没有担心多久,树下,卫子夫终于站了起来。见子夫起身刘彻也赶紧坐起身朝她看去,卫子夫似乎坐的太久腿有些麻了,她弯下腰轻轻揉了揉腿,觉得差不多了便慢慢的往回走。刘彻就在树上目送着她,准备等她进屋了再下去,结果谁知子夫刚走两步竟又折返了回来,刘彻连忙又是一缩,以防被卫子夫发现。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只见子夫面朝着大树,缓缓地抬起了右手,刘彻好奇的看着子夫将右手覆在树干上,不知她要干什么。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在这片自然的喧嚣声中,他听见了子夫用他熟悉的轻柔的声音说:“今日,是他的生辰,请你将我的祝福带去给他,愿他一生,健康平安,无忧无憾,也愿我们…永不相见!”说完卫子夫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了。刘彻被卫子夫的这番话,惊的呆坐在树上一动不动。
起初子夫的前一段话他听着还很感动,可谁知话锋一转,刘彻彻底从云端坠入悬崖。他坐在树上,耳边只剩下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以及子夫那句决绝的“永不相见”。因为过于震惊,以至于他没有听出子夫说这句话时,语气中所饱含的痛苦。
赵成焦急的在永巷口走来走去,并不时的看向永巷,嘴里不住的念叨着:“皇上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出来,再耗下去很容易露馅啊。”与之相对的,莫云则还是很平静的站在原地,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就在赵成快把永巷望穿的时候,刘彻终于出来了。赵成连忙迎上去:“皇上,你出来了。”
刘彻点头:“回去吧。”
赵成一愣,为何皇上的声音听起来这么的无力?本以为带皇上来永巷能让他打起精神,一解相思之苦,可为何皇上看起来更加忧郁了?难道是没见到卫姑娘?还是见到了却发生了什么?赵成小跑过去跟上刘彻,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可是看着皇上没有一丝神采的侧脸,终是把话憋了回去,低下头默默的跟在皇上身后。
回到未央宫后,刘彻没有进寝宫,而是直接坐在了宫门口的台阶上。皇上做出如此不符身份的举动,宫人们自然不敢多看,纷纷低下头站在较远的位置,只有赵成守在刘彻的身后。
刘彻抬头看着夜空,明明不久之前才看过,可为何此刻看来,却让人觉得黑的压抑,让人喘不过气。他重重的低下头,盯着脚下的台阶,沉闷的说:“赵成,朕是不是做错了?”
赵成跪下身轻声问道:“皇上为何这么说?”
“子夫…子夫不想再见到朕了。”刘彻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赵成鼻子一酸,小心的问:“是卫姑娘亲口说的?”
刘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没对朕说,但是,朕亲耳听到了,她说,跟朕,永不相见。”
“皇上……”赵成想要安慰皇上,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在他心里,皇上一直是个坚强果断的人,即使年少登基,也能很好的应对朝臣,处理朝政,没有一丝迟疑和胆怯,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此刻竟流露出了迷茫和脆弱,让他如何不心疼。
刘彻手肘撑着地,轻轻斜靠在台阶上,仰着头自嘲的说:“也是,她当然不想再见到朕了,当初承诺放开她的人是朕,拿她的亲人们威胁她入宫的人是朕,利用江雀和卫青把她强行留在宫里的人也是朕,入宫后冷落她,甚至连她出事了都没去见她的还是朕,你说,她怎么可能不怨朕。”
“可是,皇上也是为了保护卫姑娘啊。”赵成实在不忍心看皇上这么自责下去,“皇上如果不这么做,只怕卫姑娘早就性命不保了,奴婢相信,等卫姑娘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一定会感谢皇上的。”
刘彻绝望的摇了摇头:“只怕,朕等不到那一天了,就算真到了那一天,她也不会原谅朕了。”
刘彻再次看向头顶的夜空,耳边响起子夫那决绝的话语,如自言自语般感叹道:“也许,她遇见朕,就是一个错误吧。”
卫子夫一觉睡醒后,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好似昨天那个魂不守舍的人不是她一般。
昨晚,卫子夫想了很多,可越是想胸口就越闷,心也越痛。她长舒一口气后,猛地站起身,走到桌案前将烛火熄灭,然后轻轻的走出房门,径直来到了那棵倾听了她许多心事的榕树下。
以往,只要有什么心事,她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这棵树诉说。可是这一次,她只是静静的坐在树下,靠着它,看着夜空,什么也没说。因为就在她坐下的那一刻,呼吸着带着些许湿气的空气,卫子夫突然发现,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今生,她对皇上的爱是真实的,他们自相遇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都是不可抹灭掉的。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皇上对她的情都是真实的,不管这情维持了多久,可这都是她不可否认的,但前世,她所承受的痛苦与绝望也都是真实的,是不可以轻易抹杀掉的。
既然这情已经动了,那这痛苦与绝望就应该及时遏制住。
时间会抚平一切,纵使当初用情再深,时间一长,都会渐渐趋于平淡,直至消失。更何况,这里是皇宫,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最不可长久的,就是皇帝的宠爱。
所以,卫子夫平静了,也不再去多想了,就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而她所期望的,就是与那人不再相见。因为她知道,一旦再见到他,自己的心会不会再动摇,她也不敢保证。
对于卫子夫这前后鲜明的变化,江雀虽感到奇怪,但看到子夫又恢复往日的精神状态了,也就放心了,而她们的生活也恢复了正常。虽然还是会平白无故多出来许多活要干,但比起前世受到过的欺负和打压,现在的日子对于卫子夫来说已经很舒适了。而且她们也不是从小就娇生惯养的人,不过是多纺些布,多绣些花,没啥大不了的,现在的她们只想安静度日。
卫子夫发现,自从那日在椒房殿中与皇后达成共识后,皇后果然没再找自己的麻烦。月华走后,卫子夫也曾留意过身边是否有皇后重新安插的人,结果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好像皇后彻底放过她了一般。
最近后宫不时有宫人讨论皇上与皇后之间感情越发笃深,不是昨晚又在椒房殿就寝,就是今日又送奇珍异宝,整个皇宫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好像即将就要迎来皇嗣一般。
原来,皇后根本不是放过了她,而是已经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每每听到这些议论,江雀都会有些担忧的看向卫子夫,不管怎么说,子夫和皇上之间曾有过一段过去,肯定并不想听到这些,然而卫子夫每次都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好像对这一切早就看开了。
是的,早就在皇上生辰那一晚,她就下定决心,将对皇上所有的感情,全部抛开,她不想再让那个人牵动自己的所有思绪和感情,更不想听到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和话语。
如果可以,她真的好想捂住双耳,不去听他与别人的恩爱情深,不去理会心头的隐隐作痛,不去控制鼻尖上的酸痛和眼角泛起的湿润,她不想再有任何的动摇,她只想安安静静的生活。
但这些,她无法与江雀诉说,怕她会为自己担心,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棵属于她的树下坐下,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舒缓内心的躁动。
炎热的秋天很快就在宫人们无聊的探讨中翻去了篇章,冬天的悄然而至即意味着新的一年拉开了序幕。风中带来的阵阵凉意,将漂浮在皇宫中的热度渐渐消散,也将宫人们对皇嗣的热情慢慢冷却。
没有人再敢讨论帝后之间的感情生活,她们私下里议论的内容也变了,不是皇后又花重金求怀子嗣的方子,就是皇后又去未央宫那大闹一场,因为皇上已许久未去椒房殿了。
总之,皇后俨然成了后宫众人的谈资,而她也用自身的蛮横骄纵,给皇宫的冬天点了把火。
未央宫内,刘彻坐在桌案前批阅大臣们的上书,赵成站在一侧,一边磨墨,一边小心翼翼的偷瞄皇上。
刘彻看完手中的这一卷之后,卷起来放到一边,伸手拿起下一卷,刚打开就目不斜视的说:“说吧赵成,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赵成磨墨的动作一顿,随后讪笑着说:“皇上英明,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皇上您。”
刘彻瞥了眼赵成,然后继续盯着手中的书卷说道:“你在朕身边那么多年了,你那么点小心思朕还看不出来啊,说吧,什么事?”
赵成抬眼看了眼皇上的脸色,在心里略微琢磨了一下,方才慢慢开口道:“皇上最近都不去椒房殿了,宫里的人也都是议论纷纷的,奴婢听说,皇后娘娘还为此处死了几个宫人,这事若是闹到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只怕皇上也不好应付吧。”
“所以呢?”刘彻仍是专心的看着手中的上书,没有抬头。
“所以......”赵成深吸口气,大着胆子说:“所以,为免惹怒两宫太后,也为免皇上心烦,不如,皇上再去椒房殿看看?”
“啪!”刘彻将手中的书卷猛地往桌上一拍,吓得赵成连忙跪地认错。
刘彻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赵成,口气不佳的说:“你以为,朕想把事情闹到母后和皇祖母那?没错,若是惹得母后和皇祖母生气了,肯定会引来一堆烦心事,可看到皇后,朕就不心烦了吗?你扪心自问,朕对她不够好吗?她想要当皇后,朕给她了,她想要朕宿在椒房殿,朕也做到了,她想要什么东西,朕都满足她给她弄到了,她还想要朕怎么样?”
赵成微微抬起头,看着眉头紧皱,一脸怒容的皇上,小心的开口道:“其实,皇后娘娘想要的,不过是皇上您的真心罢了。”
刘彻一愣,他慢慢转过头来,看向赵成,眼中满是不解。
见此,赵成微微直起身,继续说道:“皇上,奴婢听说,您宿在椒房殿的时候,总是处理政事到很晚,也很少与皇后娘娘交谈,您虽然人在椒房殿,可却是一直冷落着皇后娘娘啊。”
刘彻眼神闪烁着,努力为自己辩解:“那是...那是因为朕是皇上,自然要以国事为重。况且朕在处理政事的时候,皇后一直来打扰朕,朕只好选择不再去椒房殿了。还有陈阿娇,作为皇后,不仅不知道体贴朕,还为此来未央宫大吵大闹,这能怪朕冷落她吗?”
赵成无奈的笑了笑,用早就看透一切的眼神看着皇上说道:“皇上,您真的是因此才不再去椒房殿的吗?您是因为答应了太皇太后,要和皇后好好相处,这才晚上都在椒房殿就寝。您本就无心与皇后好好相处,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和太皇太后的约定,不都是为了卫姑娘吗?”
刘彻似是心事被看穿一般没有说话,赵成便继续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虽是皇后,可她也还是个女人,自然能看出,皇上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自于您的真心,这才会做出一些惹怒皇上的事。但同时,也给了皇上您不用再应付皇后的理由,这样既可以逃离皇后,也不算违背您和太皇太后的约定。”
心思被猜透,刘彻不禁有些恼羞成怒的瞪着赵成,但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看着桌案上几乎堆积成山的书卷,无奈的说道:“你说的,朕又何尝不知,只是朕的真心,早就给了另一个人。若皇后只是生在普通人家,也许会过得快乐幸福些吧。”
可是命运又怎是可以轻易改变的呢?刘彻与陈阿娇的命运,就像两条相交的线,产生交集后,注定只能越行越远了。
冬去春来,萧条了一个冬天的皇宫终是迎来了万物复苏的季节,而这一次,宫人们终于不再讨论皇后了,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吸引了她们全部的注意力:皇上要放无用处的宫人出宫,而对这道圣旨反应最大的莫过于卫子夫,她知道,她等待了许久的一天终于来了!
历经文景两朝的休养生息后,大汉朝在刘彻登基时已处于国力强盛时期,为了给皇宫注入新鲜的血液,也为了彰显皇恩,刘彻决定将宫中老弱无用之人全部释放出宫。
此令一出,各宫室又是一片忙碌,想要出宫的宫人需去各宫的詹事那进行登记,由詹事择选好后一层层向上汇报,将出宫的宫人们全部统计好,并从各宫的名册上除去,最后面见皇上,由皇上亲自来为他们送行,权当是感谢这些宫人们这些年对皇宫所做的贡献。
织室宫人自然也收到了这份由织室令传达的旨意,然而很多人都没有在意,毕竟织室并无“无用”之人。对于大多数宫人来说,皇宫的生活远比宫外要好的多,虽然规矩繁多,但好歹不愁吃穿,还有月钱贴补家里,而且织室的宫人大多都是官奴婢,她们是代罪之身,更是不可能离开皇宫了。
卫子夫和江雀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仍和往日一样结伴回到住处,但她们没有进屋,而是在屋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依如当初刚入宫时那般。
今早织室令来宣读圣旨后,江雀就想找个机会和卫子夫谈谈。她看了眼坐在身侧的卫子夫,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以她对卫子夫的了解,看来子夫此刻已经有决策了。
“子夫,织室令大人今早宣读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卫子夫转过头来,眨着那双灵动的双眼,不回反问道:“小雀儿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江雀轻笑,双臂一抬伸了个懒腰,随后身子往后一歪,语气轻松的说:“当然是你去哪我就去哪咯!说吧,出宫后,你准备去哪?是留在长安还是回公主府?”
卫子夫也学着江雀的样子,双手撑在身后笑着说:“不愧是雀儿,真是懂我!不过,我不准备留在长安,也不打算回公主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