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
潺潺神云,弥漫仙岛,正直日中之际,天光尤盛,为祭祖之时宜。
西海礼官不暇晨餐,于烟娆神座下设坛,群仙引登大殿扣首三拜,焚香而祷。
几若圆池,为鸣玉涧,一时之间钟鼓之声响彻正片仙屿。
今晨大殿上,梦洄着著圭壁制的礼服,束水晶华冠,眉间缀着一颗银制的细甸,举步轻摇,远远的,神光撩绕衣裾,看着极是出尘。
到底是西海出来的人,只待时机一至,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加身,富贵无双。
众仙终于迎来今日宫家仙主归主龙神宗籍之大典,西海昼夜不休奉出了最高的礼遇,迎接另一位公主回家。
琼光淡扫峨眉,仪态万端立在一侧,静静地将一切看进眼里,今天的她,妆是极淡,却衬得她尤为冰肌玉骨:“其实,你和龙二不必走到这步。”琼光垂下双眸,说得很轻。
梦洄听言,侧眸静静地看着近处的琼光,又将视线落在从远处行步而来的宫灵娇身上。
众仙相顾唏嘘,纷纷感叹天下又出一名绝色。
梦洄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迷,若能参透,何来眼前这光景,何来眼下的你我?”
多么别有深意的一番话啊……
琼光呼出一口气,长叹一声,语气淡薄:“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装出牺牲的面孔,阿裹这样,龙骁涵这样,白素这样……你也这样。”说到最后她失笑了起来,声音低低的,盯着遥远仙气袅袅的龙神殿。
“你们的口中的牺牲,让我觉得我渺小至极。”
她的声音轻轻地在梦洄的耳畔流淌,人最怕的不是听到谎言,而是他人愿意卸下层层心防吐露的真心话。
梦洄的心中也涌出一股萧瑟之意。
“以至于,我只想平静的生活的愿景,在你们的衬托下都显得如此卑微和自私。”琼光说到这里,看着梦洄的目光,很淡漠,又悲切:“梦洄,我没有错,我只想过我自己的一生,我母亲用性命为我换来安余的一生。这甚至有时都不关乎伟大与奉献,只是选择而已。”
她的声音是如此平静,如此平静。
……
过一段拥有选择权的一生有什么错?
他们想都不敢想。
是啊,没有错。
梦洄眼神复杂,琼光罕见的坦诚言语,却如冬日的寒风刺痛了自己的眼睛。
良久。
“花神,梦洄从前很羡慕你,羡慕你的娇媚,羡慕你的从容,你的绚烂,羡慕你甚至已经是全天下女孩从小就必须要做的事。因为你活成了所有人羡慕的女子该有的样子。”
梦洄缓缓地道,声音静静地传来:“直至公主长大,她从小便不被那么培养,她接受的一切便是这个世间生存的法则,没有绚烂,没有娇媚,没有婉风流转,更没有我见犹怜,全是刀光剑影。我与二殿下,还有大殿下,天神大人,或许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种凛然的活法,一种来自刀光剑影中坦坦荡荡的勇气,她是最有资格倾国倾城的,但是她没有。花神你说的对,你只是选择了一条路,她也只是选择了另一条路,只是她的那条路,需要太多人的牺牲和与肩才能抵达,也或许这路上,她甚至连自己都会失去。天神与陛下他们都看进眼里,她是最小的孩子,我们,又怎么能让她独自一个人步入那无尽的黑暗呢。”
光明,或许终会来吧。
可谁又知道它何时降临呢。
可那之前的至暗时刻,我们却是不得不砥砺前行。
“或许花神会替我们看到吧。”
琼光侧首,让双行之泪从旁侧悄然落下。
她的心结啊,绕了几绕,缠了几缠,她再也不想去分辨去对抗,因为她很明白,她根本就没有怪过阿裹,她根本就恨不起阿裹。
她从来就心疼她。
琼光执着羽扇,捏得极紧,紧到在衣摆中的双手都在颤抖。
她选择安稳的过一生,这当然无可厚非,只是不见得有人愿意陪同。
而阿裹走出的一生,却需要太多人的守护。
步摇铃铛入耳,琼光默默收回了目光,此时的宫灵娇已歩至众仙眼前。
尖尖的脸蛋,两颊晕红,娇美无双,公主华服披在她妙曼的身姿,显得极为端方。
红华曼理,瑰姿艳逸,盈盈服步,亦也是绝一代之丽了。
“仙主留步,依祖训,仙主祭拜先祖为五丈。”
就在这时有一仙娥上前恭敬的朝宫灵娇盈盈一福,袖手之际,示为止步。
“好大的胆子,如今该称呼公主!”
宫灵娇身侧的一位内侍装扮的老妇人此刻走了出来,神态威仪,她身侧的仙婢纷纷退避,可见此人身份。
只见那位内侍装扮的妇人不但未有退缩,而是上前搀住了宫灵娇的腕,缓声朝众人道:“陛下懿旨可已传回海内?”
紫御闻言,朝梦洄淡淡一瞟,向宫灵娇躬了躬身:“已传回。”
一阵压抑的沉默后。
妇人轻笑,缓缓站定,替宫灵娇理了理华贵的礼服,神色庄重,口中不着痕迹的道:“那么,西海公主叩拜先祖为几丈?”
为几丈?紫御内心纠结,公主高兴了坐在老祖宗牌位边上都是常事,那不高兴了上房揭瓦更是不用提了。
何来的几丈之说。
“为三丈。”紫御按祖制道。
“那濛烨公主为何五丈!”老妇人冷斥,不悦之声响彻大殿。
紫御盯着眼前这位咄咄逼人的妇人也不退让,定了定神,柔声答道:“仙主还未完成祭拜,眼下唤您一声仙主,循着东海的礼,下仙并无甚错处。至于祭拜之礼,普天之下,西海之外,大荒之中,皆有定制,夕夕如此。公主为三丈,乃血亲之礼,曌帝之礼;仙主为五丈,乃贵戚之礼。自古乘气动静,方有阴阳之序,下仙示意仙主,天伦有常,亦是下仙作为西海司祭之本分。”
“你!!”
好个舌灿莲花的丫头!老妇人气急,她是当年龙后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先帝之种种,凤家之几何,她自是亲身经历,亲眼亲见,其中之黯然,是辜是负,她莫不清楚。
龙神氏族如此辱人,明是亲生公主,却还有尊卑之较!真是欺人太甚。
经过精心的打扮的宫灵娇,她是知晓自己身世的,见之光景也不免心酸悬泪,已是无尽委屈萦绕心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只有她宫灵娇知道,那支横在自己眼前的手,不是手,这仅仅的二丈之距,已是天壤的鸿沟。
她是先帝的血脉,身体里有一半是流着龙神氏族的血,和龙姒裹一样的血,她并不比龙姒裹低贱多少。
可这里的人,这里的每个人,都将她视为剥夺龙姒裹荣耀的人。
对她骨子里的血脉,视而不见。
宫灵娇眼眸微闪,声音冷冷的:“五丈便五丈吧。只是你们很清楚,我是谁。”几分冷意,几分嘲弄,对着二长老,对着梦洄,宫灵娇展颜一笑,缓缓提起仙娥递上的酒盅,最终,迟疑许久,才将自己的视线落在那方殿中正牌之上。
——你是……父亲。
是缺席了我一生的父亲。
既然不爱我,何必生下我。
既然生下我,为何不育我。
既然不抚育我,为何令我面对如今这境况。
我如今这境况,真的是你希望见的吗,你的女儿,在外人看来,与同是公主的龙姒裹相比,就是个骄横跋扈,急功近利,贪恋王权富贵的女人。
你的龙神氏族的尊威不想有一日却被我这名声所累。
你们只认龙姒裹。
今日,你也看见了。我连祭拜你,都是隔着贵戚的距离。
好不可笑。
琼光盯着眼前听话的跪在五丈之外的华服少女许久,她怅然眼眸划过了太多的无可奈何,梦洄也看进眼里,冷漠得对此不置可否。
时局,好像都教会了我们什么。
但梦洄很清楚,这已是不论尊卑,这世上本来就有先来后到,手心手背。
龙姒裹是西海乃至龙神氏族的挚宝,谁都撼动不了。
宫灵娇入驻西海的第一课,无疑的,就是妥协。
就在宫灵娇依循完成第三次叩首之际,一道阴测的声音反而在她耳畔响起,惊得她瞠目结舌。
“小姐,这不对!这是新碑!”
宫灵娇瞬间脸寒如水,像全身掉进一个冰窟窿,她不可置信的近距离瞪视那老妇人,瞪视她布满褶皱的脸,和她一贯阴澈的眼睛……
“天帝之碑是新碑!魂离不久矣!”
这位老妇人,习灵巫之术,精魂鬼巫惑,擅摄魂。
她的意思是……天帝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