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沈玉茗带着莨草姗姗来迟。她来到春晖居前,梦姑已在厅中等候。
此刻,早已过了与梦姑约定的时间。她坦然上前,伸出右手将莨草交予梦姑。
“谷主,弟子没有按时完成任务。”
然而梦姑并未看一眼。“就知道你完不成任务。”
一听梦姑的话,沈玉茗的手僵在半空中。心头有些发堵,几欲争辩自己的不易,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忍住。
“放这儿吧。”梦姑接着道,“你既没完成任务,那就要按照约定受罚。”
“从本月开始,每日需比别人早起到这里来,就在前面得院子里吧,倒立两刻钟。倒立完后,再回去早课读书。”
“好的,弟子本就每天比别人早起半个时辰练功。明天开始会按时过来倒立。”沈玉茗心中有气,愤然道。
梦姑愣了一下,见她答应得如此干脆,破天荒地没有顶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短暂的沉默,谷主开口道。“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记得明天早上过来。”
就这么完了?
沈玉茗瞄了一眼桌上那支莨草,右手抚上一直垂着的左臂。为了赶过来,她没有听李泽渊的话先好好处理伤口,只是草草包扎就赶了过来。
那堵在胸口的那些话,终究是没忍住。
她尽量平复渐渐激愤的心绪,抬头问道,“谷主,弟子出门一日,摘得莨草回来,谷主连看也不看一眼。也不问弟子昨日如何摘得莨草?为何过了约定的时辰这么久才回来?”
“重要么?无论昨天发生了什么,结果都是你没完成任务。”
“对于弟子来说,不应该是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么?弟子自认为昨日已成功摘得莨草,若非受伤无法赶回,定然是可以完成任务。”
“过程更重要?”梦姑冷笑,“这种话未免稚气了些,你遇上对手,难道他会看你往日的修行如何,而不与你论输赢?”
“可这毕竟是修行,弟子也想得谷主指点,而不是每日对弟子的修行情况不闻不问,若是不了解弟子昨日如何摘得莨草,如何得知弟子的修为如何,弟子又如何能得到进益?”
梦姑一时语塞。
沈玉茗语带委屈和激动,“不知谷主先前是否都是这么教别的弟子的。还是凡此种种另有原因,所以刻意针对弟子。”她将‘刻意’二字咬得极重。
梦姑怒道,“放肆!我现在是你的师长,如何教导你轮不到你来质问!”
“据弟子所知,谷主先前虽然严厉,可也不至于让弟子冒性命危险。昨日大龟山之行,若非有人来救,恐怕此刻也不能站在这里。”
梦姑嘲讽道,“性命危险?也不至于,你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了吗?完不成任务就是完不成,吃不了苦,受不了罪,就不要给自己找理由。”
沈玉茗彻底被激怒。
她自入书院以来,不知何其认真努力,每日睡得比别人晚,起得比别人早,两院功课齐修,十二分用心,不曾有一丝懈怠偷懒。说她笨可以,说她吃不得苦,受不得罪,那便是刻意侮辱。
“谷主何时见过弟子吃不得苦,受不得罪?是每日功课没有完成,还是您的考校弟子没有认真对待?”
“那你跟我瞎嚷嚷什么,你在大龟山遇险又如何?比别人做得多又如何?还不是都是为了努力修习,理所应当的!”
“弟子并非觉得遇险如何,做得多又如何。弟子若是怕苦怕累,也不会坚持得下来。只是弟子不明白,这种吃苦到底是为了修习,还是蓄意折磨。若真是为了修习,弟子只愿谷主切不可偏心,当对书院所有弟子一视同仁,而非只针对弟子一人。”
“沈玉茗!”梦姑怒极,气得脸铁青,竟说不出话来。
不待梦姑说话,沈玉茗赌气道,“谷主放心,弟子向来不怕吃苦受累。想必谷主也知道,本公主都经历过国破家亡了。万望谷主切勿心慈手软,尽管指教,弟子都能受着!”
说罢沈玉茗怒气冲冲,扬长而去。
沈玉茗觉得发泄一通的好处就是当时很开心,坏处就是过后很尴尬。然后还有一丢丢小小的后悔。
李泽渊知道此事后,忍不住教训了她两句,说她不应对师长不敬。
虽说沈玉茗也知道,当时情绪过于激动,说了大不敬的话。事后也懊悔为人处世还是不够沉稳,不该如此鲁莽冲动,非明智之举。
可她到底是从小被惯着长大的,骄傲的性子一上来,也是要面子的,硬是不承认。
这也罢了。想着上次在梦姑那里放了狠话,之后到了梦姑那里,但凡梦姑布置的任务,她都加倍完成。
不仅如此,她把每日清晨的倒立,改为倒悬练剑。那是她还在惘然谷时,师尊常对她施以的惩罚。用绳索倒挂在结实的大树下,持剑练武。
梦姑只是默默地看她完成各种任务,也不多表态。倒是她这个倒悬练剑,时常引来围观的师长。
转眼一个月之期再到。沈玉茗在月考中,依然未考评得优,不过比上个月有进益,得了“良”。
经过上次一番争吵后,似乎有些效果,梦姑嘴上的冷嘲热讽已少了许多。只是依旧横眉冷对十分冷淡,教学方法依然简单粗暴。面对此番种种,她的内心也比先前释然,不再往心里去。
时令渐渐入冬,山中早寒,刚一到得冬月,山中便如撒盐般簌簌落雪。不到几日,四处皆银装素裹,枝头垂满琼花碎玉。漫山白雪皑皑,恍然间竟有些分不清这里到底是鬼谷,还是冬日里的惘然谷。
这一天夜里她如同往常一样踏着雪去春晖居。这段时间以来,她与梦姑二人一直都是互相看对方不顺眼,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
以至于沈玉茗近段时间在面对梦姑时,都是毫无顾忌地想什么说什么,该怎么辩驳便直抒胸臆。
然而就在今晚,梦姑甫一出掌,沈玉茗竟然不由自主地接下了梦姑的那一掌。随后又连对三招。三招过后,堪堪后退了两步就稳住了身形,而没有被打趴下。
那是长久地锤炼后,形成的条件反射。
沈玉茗立在原地一脸的不可置信。梦姑眼中有一丝惊喜一瞬而逝,沈玉茗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过她现在顾不得梦姑,内心一阵欣喜若狂,便草草地跟梦姑告辞,自己飞快地下山了。
出得春晖居,沈玉茗的心情极好。抬头望天,漫天飞雪如飘絮。她伸出手,那飞絮触手羽化,化作指尖的一点冰凉。
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突然忆起幼时师尊曾说过,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天是蕴藏的时节,世间万物在此间蛰伏,积蓄力量,待到春来便能努力生长。
这个蕴藏的时节里,她终于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一点一点积蓄的力量聚沙成塔,终于变得坚不可摧。
她变得越来越从容自信,不再期期艾艾,不再对前路感到迷惘。她在考校时从容不迫,对答如流。在与同窗对招时,挥洒自如,灵活多变。
冬月末,滴水成冰,沁梅园的檐下坠着长长短短的冰凌,晶莹剔透,宝华琉璃。天井里万梅傲雪齐放,枝头缀雪,花蕊含霜。红梅娇俏,艳而不俗,绿梅清雅,遗世独立,黄梅皎然,高洁坚韧。梅雪相映,暗香悠悠,满园清芬。
沁梅园的梅花堪称是鬼谷书院的一景,是师生们冬日里争相一睹得胜景。此时弟子们不在宿处,正是赏梅的上佳时间。
李泽渊一身白衣坐于沁梅园正厅屋顶,膝上一把长琴,指尖轻抚,如有珠玉落盘,昆山玉碎。身旁搁着几坛清酒,坛身犹自带着白雪。
沁梅园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在一片清冷苍茫中,沈玉茗走了进来,她仰起头望向屋顶。眼眸含笑,华光潋滟。肌肤胜雪,腮边一抹红霞盈盈绽放。抿嘴一笑,顿时使满园梅花黯然失色。
“此番前来,是专程来恭贺公主月考得优。”
沈玉茗既欢喜,又诧异,“李师长,我可才考完,你怎这么快便知结果了。”
屋顶上的人,唇角轻扬,“公主每日刻苦用心,勤加练习,日益精进,我料定公主得优便在此月。”
今日的考校,沈玉茗不可谓不一气呵成,从对答到笔考,发挥得行云流水,十分顺利就通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