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沟不深,先是踩空后又突然踢到沟底,脚尖传来钻心的疼。膝盖一软,带着身子不由自主地扑了进去。没有拿着莨草的那只手慌忙间扶住沟沿。奈何左半边身子已经陷进了沟里。
刚才一通眼花缭乱的操作直把沈玉茗吓出了一身冷汗,沾湿了里衣贴肤黏在身上,令人格外不舒服。她半躺在沟里喘匀了气,想调整一下姿势,看看左手上刚才薅下来的那把莨草。
先前无论多凶险,她可一直小心翼翼地把草好好地护在手里,怕一不小心就捏碎了。陷进沟的时候,为了不压住好不容易摘下来的战利品,她可是硬生生地以手肘支地。
然而她一动才发现,自己左肩膀以及整个左边上半身被这条小阴沟卡住了,左手拿不出来。
更令人郁卒的是,她一动左臂膀就传来阵阵钝痛,全然无法使力。想起刚才手肘触地一瞬间发出的一声脆响,她惊到,莫不是手臂断了!
沈玉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得僵硬地半躺在沟里,无语望天。
一抬头远远望见峭壁的藤曼上挂着一株碗口粗的大树垂在崖边。想必是风太大,将附近的树连根刮起,断树倒地又挂住藤曼坠下峭壁,才带得她刚才左右摇摆。
她仰天长叹,真是马失前蹄,在阴沟里翻船呀!
还有比这更倒霉的吗?
老天仿佛是在回应她的想法,啪嗒一声,一滴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脑门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一场冬雨簌簌掉下。
潇潇暮雨,霖霖沥沥.一桩桩林木好似雨夜中列队的战士,队伍里满是深冷煞气,那冰冷的铠甲泛着夜雨的光亮散发出铁血腥气,露出森然的目光俯视着沟里的沈玉茗。
沈玉茗仰视着雨夜中的兵甲,无端地想起一句话来,当你凝视阴沟,阴沟将回以凝视。
刺骨的寒意自地底传来,渐渐包裹了全身。好似万千银针密集地扎进皮肉,忘却了到底是冷还是疼。
那疼痛渐渐地使人失去了知觉,迷迷糊糊中她心里盘算着,自己就这么躺在这里淋雨,不知道莨草被揉碎了没?毒汁有没有沾到手上?自己到底是先被毒死,还是先被冻死,还是先被饿死?
不过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感觉自己可能会先被渴死。只因心中突然莫名燥热,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的火炭中。明明外面很冷,身体却滚烫。她张开嘴,任雨水滴入口中,冰凉舒爽,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忽冷忽热中,意识变得模糊混乱。脑子里骤然浮现出三年前她曾经也如今日这般,被困在山林中又冷又饿。突然有一位白衣男子似天神降临,将冰冷无助的她救走。可这人的脸模糊不明,始终无法将其看清。还有,他穿的到底是白衣还是青衣?她实在是记不起了。
然后就是长安城内,大雨瓢泼,雷电交加的夜晚。这一次她清晰地记得是白衣男子,自雨中领兵而来。一声令下,将惶恐失措的她护在当中。
再然后,太和城中盛夏的夜晚燥热难耐,烈焰熊熊升起,要将她吞噬殆尽。那个身影再次出现,浇灭了她的一腔恨意和怒火,让她归于释然与平静。
这一次,即便他不再穿白衣,即便他蒙着脸,她也看清了。那双明朗深邃的眸子,就如惘然谷中苍穹之上的星星,澄澈明亮,熠熠生辉,永远在漫漫的长夜里与她相伴。
思绪纷繁间她出了一身汗,燥热从心中退散,寒意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还有柴火燃烧的哔啵声。
沈玉茗缓缓睁开眼,有火光跳跃。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已平躺在干燥的枯草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大氅。
她拿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是一处无人看守,落满灰的山庙。外面仍然是一片山摇地动,疾风骤雨,砸在庙顶的瓦片上,哗啦作响。
不远处燃着火堆,自己的外衣挂在火堆前大门后烘烤,刚好挡在她前方,将凄风苦雨拒于门外。
白衣男子端坐于她身侧,乌发如墨缎般垂在脑后,那眉峰顺着鼻梁至下颌如远山起伏流畅,琉璃般的眼眸映照着跳动的火光。衣袖中伸出纤长有力的手指,正捏着一只被串起来的野兔架在火上慢慢烘烤。
沈玉茗看着那只光溜溜油晃晃的兔子忍不住吞了下口水,心道莫不是那只被扒了皮的兔子?
不待她开口,就听见他的声音。
“你醒了?水袋在你旁边,你刚发过烧,要多喝热水。”
沈玉茗见他叫破自己,心中一阵别扭。他俩不是才恶言相向不久,还在冷战期么?什么时候和好的?语气这么亲切?
她不拿眼睛看他,只动了动自己的左手,发现手臂被捆了两片木夹板,但手里却空空如也。心下大惊,慌忙嚷了起来,“我的莨草呢?!”便要撑起身子来四处翻找。
李泽渊见状,忙摁住她,“你的手臂受伤了,别乱动。莨草在这里。”
说罢,从身旁拿起一株草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沈玉茗见那莨草叶既长且肥厚,草根还带着泥,完好无损。心下稍安。
正欲用手去拿,草却一下被拿开。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有毒,别乱碰。”
沈玉茗收回手盖好大氅,闭上眼,依旧不与他说话。
少顷,他开口道,“刚才你发烧的时候一直说胡话。”
他见她依旧不接话。
他闷笑一声,“你梦里一直在含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玉茗听到这里想起刚才迷迷糊糊中的梦,顿时气血上涌,又羞又恼又急。噌地从地上弹起来。“你不知道我刚才在梦里骂你骂得多狠,谁让你惹我,惹得我做梦都在骂你。”
李泽渊再也忍不住,嗤嗤地笑了起来,“我可没说你喊得是我的名字。”接着,他又笑道,“没想到公主刚才竟然梦见区区。实乃荣幸之至!”
沈玉茗发现自己中计,心中大怒。这厮特坏了,竟然如此戏弄她!随即又立即躺回去,一拉大氅盖住自己的头,再不理对方。
大氅被轻轻拉了拉,沈玉茗死死地拽住,不让对方掀开。
声音隔着大氅传来,“公主,御厨已烹制山珍美味,请公主享用。若不合公主胃口,任公主处置。”
沈玉茗一听,便知他说的是她七岁那年,在惘然谷中曾说要封他为御厨的事。
她不想搭理对方,可肚子偏生不争气,听见有山珍美味,锣鼓喧天雷鸣阵阵。
那声音仿佛带着笑意,“公主殿下,若要责罚,请责罚卑职,切莫冷落了这野味,委屈了肚子。野兔若不能得公主享用,那终究是不能死得其所物尽其用。公主的肚子不能填饱,如何才有力气在梦里骂卑职?”
过分了啊!过分了啊!竟然敢取笑她!
沈玉茗一把掀开大氅,一拳击在他的胸口上。一声闷响,这一拳头并不轻,李泽渊一动不动地接下了这一记。
随后他将烤兔子腿双手举起,奉到她面前,“殿下,既已责罚完卑职,可否用膳了?”
沈玉茗瞪了对方一眼,一把夺过烤兔子腿。
一顿狼吞虎咽地啃着。他看她吃得急切,一边不停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递过水袋,一边温柔地说道,“慢点慢点,别噎着,来喝口水。”
沈玉茗听到这里,万般思绪上涌,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嘴里还含着肉,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抹眼泪,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怎么…这么…倒霉!”
“这半年来外婆被抓了,师尊死了,家也没了,来山里求学遇见个老妖婆,天天欺负我。出来采个药还掉沟里了。啊啊啊啊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啊啊啊啊~”
“那你是喜欢小时候诸事顺遂的自己,还是现在总是倒霉的自己。”
沈玉茗一脸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脸上还挂着一串泪珠,在火光映照下盈盈可爱。
“不成长的人才不会遇见各种倒霉的事,倒霉会使人成长。”
沈玉茗眼中的哀戚之色转圜。